刘八爷之死
一
探望过德贵祖母回家去后,刘八爷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颤巍巍地走过童家杂货店,在杂货店买了一瓶灭鼠药。杂货店老板童宝生狐疑地问了一句:“老爷子,家里闹老鼠啊?”刘八爷“嗯”了一声,不知道听着没听着,蹒跚着离开了。
看着刘八爷离去的身影,童宝生总有些不放心,他心里犯嘀咕:“这老爷子是要闹那一出呢?可不能弄出点幺蛾子。这事儿还是让八爷的儿子全有知道比较好。”这样一想,他赶紧换下脚上的拖鞋,朝着刘全有家方向跑。
刘全有五十岁刚出头,常做农活的缘故,有些显老,一笑,皱纹就会一水地冒出来,整张脸跟揉皱的宣纸似的。童宝生见到他的时候,刘全有正在给圈里的母猪喂食。母猪怀了崽,要小心伺候着。看着风风火火跑来的宝生,刘全有也感到诧异。“怎么?家里着火啦,看你跑成这样!”童宝生和他年纪相当,常和他开玩笑。
“着火?我看你家才着火啦!老爷子在我那里买了一瓶灭鼠药,我看着特担心,才急着来告诉你,你家又没听说闹鼠灾,老爷子买老鼠药,你不觉得蹊跷吗?”童宝生说。
“老爷子到你家买灭鼠药去了?”经宝生这一提醒,刘全有这才着急起来。想起最近老爷子确实有些不正常,特别是德贵的祖母病倒了以后,老爷子就有些神神叨叨的,从德贵家回来后就老是唉声叹气的。问他怎么了又不说,一家人就以为老爷子只是一时间感慨,也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竟会闹这样一出。
“你得好好盯着点老爷子,别让他犯傻,我店里没人看着,我得回去了。别让老爷子真闹出点啥动静来,以为是我卖给他的,我可担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说完这话,童宝生又匆匆地回杂货店去了。留下刘全有怔怔出神。
天阴沉沉的,云朵沉甸甸的,估摸着是要下雨啦!
二
古语说得好:“人到八十古来稀。”过了八十,年纪上去了,身体状况却下来了,一日不如一日,这毛病那毛病的就来了。许多老人都扛不过去,迈不过八十岁这道坎。德贵的祖母刚到八十岁,就得了脑瘫。整日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都得靠儿孙伺候。早晨要大儿子要将她从床上搬到摇椅上晒晒太阳,晚上又得让二儿子将他搬回床上躺着,老人完全不能进食,只能用注射器将一些流质的食物硬灌进食道里,维持生命。苟延残喘。一家人倒是还算孝顺,并无什么怨言,轮流照顾着老人,可是老人遭罪啊,活不活,死不死的,跟一木偶似的,被搬来搬去。
刘八爷和德贵他祖母算是同一年代的人,经历过抗日战争,经历过文革,算是一起扛过来的老战友。刘八爷还大着德贵祖母两岁,今年八十有二,身体却还棒着呢,一顿饭要吃两碗,就着花生米,喝二两苞谷烧。除了耳朵有点背,身体还真没啥毛病,别的老人走路要拄拐杖,老爷子走路都不带用的。双手往背后一背,吃完饭就到三叉路去遛弯,闲来无事还要吆喝孙子给他念新闻,闲不住!没事儿还要倒弄点棕树叶子编些毛刷,等到赶集的时候拿到街上去卖。很多次被熊孩子用假钱骗,却也不在意,将假钱收在箱底,一如既往,逢集必赶。
这样的一个老人,怎么忽然就想不开了呢?刘全有想不通,杂货店的童宝生也百思不得其解。
三
“爹,您是老糊涂了吗?没事儿你买老鼠药干嘛?”在堂屋里,刘全有对老爷子说。刘八爷仿佛没听见似的,将手作扇面,放在左耳朵旁。“你说啥?”一只蚊子落在他的鼻子上,他又用右手去赶。
“我说你到宝生家杂货店去买老鼠药干啥?咱家又不闹鼠灾!”刘全有提高了嗓门。他的声音在老旧的堂屋里回荡着,一些细小灰尘在昏黄的灯光里噗噗地落下来。现在的农村几乎家家都盖了崭新的水泥板房,老爷子不肯搬出老屋,常念叨着,对老屋有感情,还能住,也住着习惯,就在老屋安顿下来。刘全有拗不过老爷子,就顺着他的性子,让老爷子继续在老屋里住着。
刘八爷缓缓踱着步子,挪到木床的床沿,坐了下去。“我那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呢,等不行了就给自己一个痛快!”老爷子嗫嚅着,“我可不想像德贵他祖母春苗一样,遭罪!你瞅瞅她,从县城里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到家,说病就病,起先的时候还能自个儿吃饭,慢慢地,得儿孙喂她,现在,连喊痛的力气都没了,意识也没了,谁都不认识。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再看看那身板,你是没去瞧,那屁股,那大腿,都开始腐烂了,跟上了蛆的腊肉似的。我可不想想她那样,太遭罪了!”
“爹,您这不是咒您自个儿吗?您长命百岁,身体还结实着呢,这样做不是说您儿孙不孝吗,这样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让左邻右舍怎么看?口水都得淹死咱们老刘家啊!”刘全有越说越有气。
“他们嚼舌根干嘛,我那是自己愿意,人的死活,我要趁自己有力气的时候给自己安顿好,不能等到跟植物人一样了才后悔,死得没尊严!”老爷子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四
晚饭后刘八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遛弯,雨说下就下起来了,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下着下着就大了起来。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老屋的瓦片上,打在塑料缝制的窗帷上。刘八爷觉得闷透了。
刘全有召集了一家人在屋子里开家庭会议,参会的有刘全有老婆亚珍,大儿子华强,以及华强老婆田玉。刘全有两岁半的小孙子也被叫到屋子里,小身体被父亲华强夹在双膝之间,不安分地动着。华强哄得不耐烦了,就让他到妻子的身边去。在妻子身边,儿子还是闹,妻子田玉就拧了他屁股一下,吓唬他:“再闹把你给老巫婆背去卖了。”儿子就乖了,眼睛滴溜溜转,害怕“老巫婆”突然出现,将他背走了。田玉见这话有效果了,将儿子搂到怀里,抱了起来,小家伙就安静了。二儿子华锋由于在外省上大学,就没能参加会议。
“今天召集大家来开这个家庭会呢,是为老爷子的事儿,前面也给你们说了,最近怪怪的,还到童宝生家杂货店买了老鼠药,这是要闹哪样,大家心里要有个底,咱们老刘家还没有出过这样的丑!”刘全有清了清嗓子,在地上吐了口痰。
华强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爹,我看老爷子八成是老糊涂,被德贵祖母的病吓坏了。老爷子身板好好的,没事儿买啥老鼠药啊,这不明摆着要寻死嘛?”华强一边将烟雾吐出来,一边说。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老爷子买的老鼠药放在他身边就是个‘定时炸弹’啊,若不早点给他弄出去,万一那天老爷子想不开,往嘴巴里一倒,我刘家老脸往那里搁?”刘全有把主题慢慢牵引了出来。
“哪能怎么着呢,只有轮流拿个人看着老爷子咯。”儿媳妇田玉说。万一真要把老鼠药吃了,那可不得了。
“老祖为啥要吃老鼠药呢?”小孙子抬起头问他的母亲。老鼠药能吃吗?
“老鼠药当然不能吃啦,吃了会死人的,老鼠药是用来药老鼠的。”
“那老祖是大老鼠吗,他干嘛要吃老鼠药?”小孙子疑惑地问爷爷。一时间,大家都被孩子的话逗笑了。
会议结束,最终的结果就是大家轮流陪着老爷子,避免意外发生。
五
“你别老跟着我,该干嘛干嘛去,我说了,我还没有老糊涂,不会去寻死的,我留着那瓶老鼠药,是为了在我不行的时候给自己一个痛快,你老跟着我干啥?”刘八爷对跟着自己的儿子刘全有说。
老爷子感觉自从买了那瓶老鼠药回来后整个家就变得奇怪了,先是儿子跟着自己,自己去三叉路遛弯儿子跟着,在家编毛刷儿子也陪着,儿子不跟着儿媳就跟着,儿媳不跟着孙子孙媳妇儿就跟着,简直烦闷透了。刘八爷感觉自己被家里人软禁了。
夜里的时候他又梦到德贵的祖母,在梦里,他看到德贵的祖母身体不断在腐烂,里面爬出蠕动的蛆,德贵的祖母脸因疼痛而变得惨绿、扭曲,她朝着他喊:八爷啊,好疼,你给我一个痛快吧,活着真的太造孽了!刘八爷从噩梦中醒来,手心都是汗水,天才蒙蒙亮,公鸡打鸣的声音隔会儿又响起来。
他常常自言自语:你说这就奇怪了,人家外国人还时新个“安乐死”,得了癌症啥的,治不了就给病人一针,少受多少折磨啊!怎么这事儿在自己国家就这么难呢?要是自己真不行了,就自己解决自己,谁也不拖累,那感情好!像德贵祖母那样,留着一口气,活不活,死不死,瘦得皮包骨头,那得多折磨人?
刘八爷给自己准备了两个保障,除了老鼠药,他还把儿媳妇用来打虫子的半瓶农药乐果藏了起来,现在药的质量已经大不如前啦,万一吃下去死不了,也很丢人,他想到时候可以一起吃下去,那就必死无疑了。
六
枫林渡人都没有料到刘八爷会先德贵祖母一步,刘全有一家对此倒没有感到奇怪,种种征兆都表明,老爷子已经生无可恋,他是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刘八爷死得很安详。早晨起来在炉子上升了火,煮了一锅猪食后,刘全有嘱咐孙子去叫老爷子起来一起吃面条。面条下在锅里,煮了十几分钟——老爷子一直喜欢吃软一些的面条。可是刘全有没有等到老爷子起来吃面条,孙子急匆匆跑过来报丧的时候他刚把面条盛进碗里。
“老爷子吃老鼠药了吗?”刘全有边跑边问他的孙子。没,老祖啥也没吃,他只是没气了。实际上,正如他的孙子描述的那样,老爷子并没有吃下他为自己准备好的老鼠药。那瓶一家人找了很久的老鼠药在老爷子去世后在他的床铺底下被翻了出来,一起翻出来的,还有那半瓶农药。
医生检查过老爷子的死因,推测老爷子可能是死于脑淤血之类的突发病症。可是这种推测已经无法证实,你不可能切开老爷子的脑袋来看看是否是脑淤血。
老天和刘八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根本不需要老鼠药就轻而易举得到了他要的“痛快”。
德贵祖母的病情拖了两个月左右终于也到了尽头,德贵母亲为她穿上丧服的时候德贵祖母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那皮下的骨头像枯枝一样突兀。丧服包裹着德贵祖母的身体显得大而夸张,发丧后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人们议论起刘八爷和德贵祖母的时候,都感慨命运捉弄人,但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怎么活你可以选择,怎么死却半点不由人。
好在八爷是不用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他去得很安心。唯一遗憾的是他没有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那瓶老鼠药还好好地躺在刘全有的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