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不通，她都一把年纪了，还口口声声地说“我要自由，我谁也不用依靠”。
　　 自由，自由。难道在她心目中就没有家庭和责任吗？她说阿爸对她不好，可这么多年，家里的活全是阿爸做的，就连她换下的内裤，阿爸也手洗。她就感觉不到阿爸是爱她吗？她说爷爷批评她懒。这是事实呀，没说错呀，从结婚到现在，听说她未曾起过早床，煮过早餐，每天都是爷爷早起为一家人煮好早餐的，她匆忙地喝了碗粥就上班去，直到下午下班才回到家，然后直接开饭。那些买菜呀，做饭呀，洗衣呀，拖地呀，这些明明是女人干的家务，我却从没见过她做过，全是我阿爸做了。我问过同学，她们的妈妈都不是过得这样幸福写意的。阿爸说，你妈妈上班辛苦，我多做点也没什么的。哦，可阿爸你也上班呀，难道就她辛苦吗？
　　 除了上班，她就是上网。我就想不通，妈妈是嫁给了网络了吗？为什么她从不正眼看看我们呢？好多次，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也根本不看我，眼睛一直看着电脑，嘴里“嗯，哦，好”地敷衍着我，我真怀疑她根本就不知我在说什么。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愿意找她说话，而是去找阿爸。她不再是我以前喜欢的那个妈妈了，她竟也毫不察觉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依然故我。现在因为爷爷无心的一句话，她在我面前非常嚣张地说“你跟爷爷过，我要自由。”我真的很想知道，什么叫自由呢？特别是她想要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时，我隐约猜到我家也许会有大事情发生，而且是不好的事情。只是，我不愿意去相信自己的猜测。可是，没想到，我所猜测的，全变成了现实。三个月后，她果断地收拾了几件衣物，离开了这个家，这个她“讨厌的家”。
　　 那刻起，我把对她仅有的爱全部转变成恨，我恨她，恨她的自私，恨她的无情，恨到此生都不打算原谅她。那年我十五岁。
　　
　　 二
　　 阿爸却仿佛相信她还会回来似的，家里的一切摆设依然没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她的东西整理得整整齐齐，甚至，不许我碰乱，更不许我扔掉。我试过的，试过把她那件翡翠色的裙子扔到垃圾桶，那是她最爱的一条裙子，想来走的时候急了，忘了带走。我一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她穿着这条裙子走出这个家门时春风得意的样子，心好恨。
　　 可是，阿爸却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洗干净，晒干，叠好，放到衣柜最当眼的地方，然后对我说，阿囡，这是你妈妈最爱的一条裙子。我不允许你扔掉它。你妈妈她会回来的。
　　 面对这样的一个阿爸，我的心是又痛又恨。他只会不允许我这样那样，可是，为什么他允许妈妈这样那样呢？好多次，我差点冲口而出“阿爸，你死心了吧，她是不会回来的了，她不爱你，她爱的是别人。”
　　
　　 三
　　 我是无意中知道她不爱阿爸，心里装着另一个男人的。她喜欢上网，更喜欢在网上写点心事。她是偷偷地写，因为我一走进房间，她就会刻意地打开另一个网页，不给我看她写日记的那个网页，脸上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表情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没放在心上的，想她是不好意思让我看。她也一直隐藏得非常好，无论是帐号、密码，都不会保留痕迹，甚至，连那些网页记录，她都删除得干净。直到有一次，她正在写日记，后来电话响了，她听了后，脸色都变了，对阿爸说“老公，我阿妈突然摔了一跤，送医院检查，说很严重，有可能骨折，我现在得赶去医院。”然后，她匆忙地出门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看她的秘密，只是刚好进房间来找东西，看到电脑没关，就想着顺手关了。结果，我看到了她写日记的那个网页居然没关闭，甚至没有退出登录。回想起那几次她不自然的表情时，我的好奇心就一下子升了起来。
　　 我坐在电脑前，点开了她最新的日记，2004年6月8日
　　 今天看了亦舒的《我的前半生》，心里竟是一片压抑。情到浓时情转淡，谁将爱恨来界定？
　　 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心底回想“你还相信爱情吗？”我不懂如何作答。
　　 按人的常理，都这年纪了，还什么爱情不爱情，也不怕人笑话。
　　 但是，也有人说，爱情这东西没有年龄限制，没有地域限制，没有性别限制，也就是说什么都限制不了一颗爱情的心。
　　 ……我知道，我在为自己找借口，在为自己依然爱你找借口。
　　 可是，有用吗？我这样一天天地欺骗自己，有用吗？我的任性，不过是给人生画一笔悲壮的色彩罢了。
　　 小说里的爱，作为读者来说，觉得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把爱说出来呀，让对方知道你爱着他（她）呀，不要让对方误会你的爱呀，不要轻易说放弃呀……作者最终没有为他们安排一个好结局，不许人间见白头似是爱情常见的一个结局。我不禁扼腕叹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本来可以有另一个结局。
　　 但是，这爱一旦落到现实，我就成书里女主角一样，面对着书里的那个男主角，我们也同样爱得不轻松爱得纠结得要死。相爱相杀，相爱相分，亦可提笔成一部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
　　 有时，我真想就是书中那个女主角，只要把书一合，我的一生就完了，一切尽化为一堆灰。反正真时假来假亦真，谁又能分清什么才是戏什么才是人生。
　　 惜，岁月长，衣裳薄，半生任性，半生恨。
　　 原来，她是这样的，原来她的心是这样的痛，原来我从没有了解过她。
　　 我又点开另一篇，2004年3月14日
　　 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就让一切往事随风。
　　 你爱过我，我爱过你，这已经足够。
　　 你也不要再找我了。我害怕我会心软。
　　 虽然你是我惟一爱的男人，但是，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再恶化下去。
　　 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在恶化了。
　　 我不想我们分开的那天，我恨你。
　　 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
　　 我们回不到过去了。
　　 如果你无法像以前那样对我，请你不要找我。
　　 我像傻了一样，这是她的故事吗？这就是她的内心世界吗？阿爸不是她爱的男人吗？谁才是她惟一爱的男人？
　　 突然听到阿爸喊我“阿囡，你妈妈一时回不来，要在医院照顾你外婆，她叫你帮她关下电脑。”我的阿爸呀，我可怜的阿爸呀，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悲哀。我多想拉他到电脑前来看她写下的这些日记，把她的心看个清清楚楚。可是，她是我妈妈，我惟一的妈妈。我轻轻地把电脑关了，我不想阿爸的心从此碎了。
　　
　　 四
　　 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和阿爸相依为命，阿爸一直也等不到她回来。她竟狠心如斯，走了之后，再也没有音讯。外婆去世，爷爷病逝，阿爸重病，我毕业找工作，失恋……一连接的沮丧接踵而来，甚至不能在阿爸面前表露出来。在我最绝望最需要她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生或是死，不知道她在这个世界的何个角落过得好不好，还会不会突然地想起我这个她遗弃了的女儿。我祈祷她过得并不好，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加诸于阿爸身上的痛苦一样。我的恨让我无法祝福她，我发誓不会成为她那样的女人。
　　 有人给我相亲，阿志是一个能言善道的男子，他长相温柔，细心体贴，察言观色，与阿爸的老实迥然不同，整个过程气氛融洽，时有小惊喜，看出阿志对我的欢喜。阿爸并不看好，说阿志为人花俏，花言巧语，不够踏实，稳重，不能给我带来安稳和幸福，让我慎重地考虑。可是，我却答应了和阿志交往，他能带给我轻松的一种愉快，而不是一直以来那种窒息般的爱恨交织。我不想成为她那样的女人，所以，我也不愿意嫁给阿爸这样的男人，碌碌无为，混混噩噩。作下这个决定时，我禁不住掩面而泣，我深爱着阿爸呀，但同时，从心底看不起像阿爸这样的男人。多么痛的领悟——这份爱夹杂着我对阿爸的鄙视，只是因为她走了，造成他的婚姻失败。
　　 半年后，我和阿志结婚。阿爸给了我一本存折给我作嫁妆，他说：“阿囡，阿爸对不起你，没留住你妈妈，让你今天得不到妈妈的祝福。这是我和妈妈留给你的，以后，阿爸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对自己。阿志这个男人，阿爸就不多说了，但还是那句，你要好好地爱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记得阿爸这里永远有一个家。”那夜，我忽然地想起了她，想起她也曾经是外婆的女儿，想起我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母亲，这仿佛是女人不可逆转的命运。而命运给我们的选择，是不是从来由不得我们反抗？
　　 阿爸的话在我心里种下了一粒不安的种子。我害怕阿爸说中了，我希望阿爸看错了阿志，他是能让我幸福、陪伴我下半生的男人，我们能一起走到老，谁也不会离弃对方。这就是我要的婚姻，婚姻里有爱情有责任有永远。
　　 婚后，阿志对我很好，宠爱有加，我的心也就放了下来。一年后，我生下了女儿，阿志没有很欢喜也没有很忧伤，他静静地抱着女儿，要是一哭闹，就抱回给我哄。满月后，是阿志的妈妈来照顾我。我从她脸上看不出嫌弃的表情，但是，也看不出很开心的模样。我知道，她希望我生的是儿子。
　　 女儿出生时特别小，还不到五斤重，对她的照顾需要花多十倍精力，阿志的妈妈渐渐感到吃力，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小心陪着笑脸。纵然那是阿志的妈妈，但那也是别人的母亲，她不可能待我如亲生女儿，这是人之常理。更何况，我的亲生母亲，都不要我了。一念于此，我就觉得纵使阿志的妈妈有千般不对，可是，她依然愿意在我身边照顾我，就凭这一点，我就得好好地尊敬与孝顺于她。我会在下班后就赶紧回家，接过她手中的活，让她轻松地歇会；在节日的时候，会挽着她的手臂，陪她逛街，帮她挑衣服，给她中肯的意见，会送她化妆品，衷心地对她说“妈妈，我希望你永远年轻永远健康。”我就像爱自己的妈妈一样，去爱她。更也许，我只是在弥补那些年因为对她的恨而没有去付出的爱。一想到我也是有妈疼的娃，我就觉得阳光真好。
　　 女儿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的变化着，她听到我的声音就会定睛地看着我，她会看着我笑了，她的小嘴在“伊伊呀呀”，好像想对我说话似的。我的心都软了。我的妈妈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看着小小的我？那时，她也幸福过吧。当我成为了母亲之后，对她的怨恨好像淡了许多，时不时地想起她曾经因为我受过苦，曾经那样疼过我。只是，我依然不会成为她那样弃家庭与责任不顾的女人。这个家，我一定会守卫到底，我一定不会离开阿志和我的女儿。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以为，这就是幸福的一生了。可是，有一天夜里，我起床去厕所，经过阿志妈妈的房间时，我听到她对阿志抱怨，阿志非常肯定地说：“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抱到男孙的。”我的心咯噔一下，阿志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回到房间后，看着倘大的床上，小小的女儿恬静地睡着，忽然觉得这张床是多么的寂寞，阿志已经好久没有在这张床上睡过了。我怀孕时，他说，这个时期特殊，还是分开睡好。生下女儿后，他还是一直睡在书房，说是不想影响我两母女的休息。算起来都快两年了，我们竟然一直没有一起睡在一张床上，更别说拥抱、亲吻和做爱了。
　　 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我一定得做点什么。
　　 夜里11点的时候，女儿睡着了，阿志的妈妈也睡了。我穿起那件透明的性感内衣，轻轻地推开了书房的门。阿志在网上聊天，正入迷，没有察觉到我的进来。和他聊天的是一个女人，对话框上的名字叫闻香识女人，所以，阿志对她说，女人，你是我的女人。你真迷人，我喜欢你的蝴蝶骨，我喜欢你肌肤的雪白，你让我深深着迷……他该有多着迷呀，才丝毫察觉不到身后的我已经倾泪如下。他从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情话，说过最动听的一句是那次事后，他说“曼儿，我会对你负责，会爱你疼你的，直到永远。”
　　 就是“永远”这两个字刹那间击中我内心里最深的渴望，所以才不顾阿爸的反对嫁了他。可是，永远的期限竟短暂如斯？阿爸说中了，阿志他不爱我，对我只是一时新鲜，一转眼，他就把甜言蜜语给了别的女人。
　　 不哭也不闹，我静静地关了书房的门，回到房间。坐在床边上，看着还是熟睡中的女儿，她那么的美丽和无忧。眼泪就这样的落了下来，心忽然就剧痛了起来。妈妈，我的妈妈，你在哪里呀？你快回来吧，让我扑进你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好痛，我好苦，我好想好想哭。
　　 那是一个痛苦的、孤独的夜，只有小小的女儿陪伴我熬过来。
　　
　　 五
　　 我以为，只要装作那晚什么也不知道，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日子还是可以一样过下去的。他对别人说的甜言蜜语，我且当是他的胡言乱语。人生道路漫长，阿志只是偶尔走了神，他还是那个陪伴我终生的男人。我不会拆了这个家，阿志也不会的。
　　 可是，一年后，阿志向我提出了离婚。
　　 他那么冷静、半带着愧疚，说“小曼，我们离婚吧。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才是适合我的女人。这房子和存款都给你。我什么也不要。”
　　 他什么也不要，房子不要了，存款不要了，我不要了，那女儿呢？我失去妈妈的爱，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难道我的女儿要失去爸爸的爱吗？不，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