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一】
　　 白雪渲染的燕城，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宋磊无聊地吹着口哨，摆弄喷水枪。终于，洗车场老板耐不过门庭冷落通知下班。瞬间，宋磊飘忽的灵魂回归，去星座商场接女朋友贝贝。宋磊中等个，嘴唇微翘，白牙齿尖尖的。笑起来有些坏，吊儿郎当的，跟好看不好看没关系，就是干净。像极了电影《黄金大劫案》里的小东北。
　　 从星座出来，贝贝把一条天蓝色的围巾帮宋磊戴上，前后打量着：“可以，还行。”
　　 “呵呵，谢谢啊！”宋磊笑着拉起贝贝的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突然变了声调：“哎呀！贝贝，你中午吃的米饭吧？你怎么搞得？”
　　 “你别老一惊一乍的，我吃米饭怎么了啊？”贝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头上都是大米粒。”宋磊故意拿眼扫视：“快过来，我帮你拿下来。”
　　 贝贝听话的把一头黑发都散在宋磊跟前，宋磊小心地托起她精致的脸，在鼻尖上亲了一口，顺势拉进怀里抱紧。
　　 贝贝见势不妙挣脱：“那边有人看着呢，讨厌，米粒呢？”
　　 宋磊坏笑着跑开：“骗你的。”
　　 “你坏，你无耻。”贝贝追过去……远远望去，雪地里的恋人干净得像是湖里要蒸发的清水。
　　 他们到了京源路口，突然，一辆红色的跑车停下，车里的人竟把很多钱抛在天空。霎间，花花绿绿的钱在雪花里散开，落满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显得那么扎眼。顷刻，红黄绿灯没了威信，没了管控。除马贝贝之外，行人都冲去，开始一场“淘金大战”。看着混在人堆里抢钱的宋磊，贝贝说不出来的感觉。宋磊手背伤了，依然开心地数着钱。贝贝身上落满了雪，站在地上像一具雕塑。宋磊拍打着她身上的雪：“走，咱们去吃炭火菌汤火锅。”
　　
　　 贝贝和宋磊的村子离得很近。六个月以前，他们从土城学院毕业，一起到燕城。风里来雨里去跑了多场招聘会，一番纠结后，贝贝在星座商场做售货员，宋磊成了高空清洁工。他们约定好，在家休整一周，一起再回燕城上班。当贝贝父亲听说女儿的工作是在商场卖鞋，火了。在他看来贝贝的大学白上了，再者老家附近卖鞋得多了，干嘛跑那么远。父女俩陷入自贝贝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冷战……
　　 天不亮，贝贝的父亲拿着存折去县城。临走时，他看了贝贝一眼没说话，叮嘱贝贝母亲不许她出门。宋磊打来电话开玩笑说，要和老丈人喝一杯。贝贝撒谎说，家里有点事明天县城汽车站见。母亲像是监控器，一整天都在她耳朵唠叨。天色转淡，一直天黑，再到天亮，贝贝的父亲没回家。天蒙蒙亮，母亲出门找人。贝贝也为父亲担忧，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出门前留下一封信。
　　 爸：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家了。感谢你和我妈对我的付出，我知道为供我读大学，你们付出了很多很多。毕业了，很遗憾没能给你们带来幸福，反而给你们丢人了。爸妈只当这一切都是天意吧。希望这一去不会太长，只是暂时的。但愿，当我再回来，会让你们以我为荣。
　　 女儿：贝贝
　　 最后贝贝才知道，父亲拿着全部积蓄去远房表哥家，帮贝贝求一份体面的工作，错过了返程的车。当他们回到家时，贝贝和宋磊已经坐上去燕城的车。父亲拿着女儿的信，气得全身发抖。母亲哭着给她打电话，电话已关机。
　　
　　 【二】
　　 掩映在悬铃木里的路灯闪着枯黄的光。宋磊从过街天桥上下来，抖了抖身上的雪，仰头叫：“贝贝，快点啊！”他没有发现，也没想到，贝贝哭了。为了不让宋磊看到，贝贝拉低白毛线帽子，快速擦掉泪痕：“嗯，知道了。”
　　 燕城半年了，贝贝初来时的憧憬荡然无存。她心里很焦躁，感觉自己要熬不下去了。贝贝不明白、猜不透，宋磊怎么会抢夺别人施舍的铜臭呢？怎么一点儿羞耻心也没有？可这事在宋磊看来，有人大把大把扔钱炫富，那就给他加点柴火让他发烧。自己又没有损失，还能换来一顿菌汤火锅。
　　 记得刚到燕城那天，城市热得像点燃的火炉，他们倒了四趟车在衙门口村找到落脚地。贝贝本想和宋磊为邻，在他隔壁再租一间房子，可宋磊一番长篇大论打消念头。
　　 “燕城那么大，人那么多，你能保证自己的财产安全吗？”宋磊扳着手指头说。
　　 “不能。”贝贝摇摇头。
　　 “你跟金屋藏娇似的，谁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宋磊拍着胸脯问。
　　 “你！”贝贝顺着说。
　　 “隔房如隔山，如果有坏人钻进你房子，我赶不过来怎么办？再者，明明两人租一间房子花五百，你非再租一间，多花一半的钱，你傻不傻啊？”宋磊步步为营。
　　 “傻！”贝贝重重地点点头。
　　 “要想挽回损失，怎么办？”宋磊把话堵死了。
　　 “那，那听你的。咱俩租一间。”刚刚贝贝脑子里眼了一部微电影，有坏人偷看自己换衣服。
　　 房子里简单的只有单人床。送走房东胖阿姨，两人环视着不足十平米的房子，竟会心地笑了。宋磊光着膀子，用湿透的汗衫扇风，靠近贝贝。贝贝用纸巾擦着汗：“天这么热，你脑子想什么呢？”
　　 “想抱抱你、亲亲你，然后……”没等宋磊说完，贝贝连忙制止他：“打住，别往下说了。”
　　 “至于吗？好像我怎么着了你似的。”宋磊顽皮地噘嘴。
　　 “你有完没完。”贝贝装作生气地说……
　　 出门之前，贝贝非让宋磊换衣服，她说不能让城里人小瞧了。燕城的夜色，让灯火染成五颜六色。一阵阵晚风把热浪一点点化解。宋磊和贝贝登上雀山，站在城市的最高处，在风吹松涛里寻找燕城的拾遗点。燕城明清时期的古建筑群和现代风格楼厦，让千年古城极具穿越感。他们牵手走进“冈冈”珠宝店，尖下巴的女服务员过来：“先生、小姐要买饰品吗？”
　　 贝贝没底气地回答：“不买，随便看看。”
　　 “我们店马上要下班了，明天再过来看把。”女服务员脸色不悦。
　　 “店门口不是写着九点下班吗？现在才八点十六。”贝贝看看手表。
　　 “你们又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女服务员讲出实话。
　　 “服务员，下个月我和这位小姐要结婚，我们买婚戒。请问这款没有标价的钻戒多钱？”宋磊指着一颗大镶钻戒指。
　　 “这款吗？”女服务员很激动：“三万九千九，可以打折。”
　　 “宋磊？”贝贝碰碰宋磊的胳膊。
　　 “亲爱的，这款镶钻怎么看都像屎壳郎。”宋磊揽着贝贝的腰，装得很认真：“再者价钱也太低了，比不上我送的你那款五万九千九的。咱们去郑强生珠宝店转转。”贝贝和女服务员都听傻了。
　　 “先生，先生，你先别走。一看您就不差钱，我在给您推荐一款。”女服务员急得抻了宋磊衣袖一下。
　　 “你干什么？你这叫强买强卖？我投诉你了。”宋磊生气了。
　　 “算了，走吧。我们去郑强生那看看。”贝贝终于领会意图。
　　 贝贝挽着宋磊的臂弯，从店里出来笑喷了。走在忽明忽暗的光圈里，突然一辆车停在，司机摇下车窗：“二位，请问南在哪？我从哪上环城路啊？”两人瞪大眼睛，摇摇头。宋磊反应快：“对不起，我们刚到燕城，北还找不到呢。”车里车外的人都笑了。这座城市太大了，生活在城市的异乡人，淹没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找着出口。
　　 贝贝买了一块白底红色合欢花的帷帐，要把房子从中间隔开。宋磊故意逗贝贝：“哎！哎！马贝贝同学这是整什么呢？”
　　 贝贝从房东家借来叉梯：“别废话，快把帷帐挂好。”
　　 “你思想能不能健康点，让你防贼呢？再者，现在流行试婚？”宋磊接过叉梯。
　　 “我不用试，我就认定你了。”这句话掷地有声，让能言善辩的宋磊卡壳。
　　 挂好帷帐，两人席地而坐，贝贝红了眼圈：“我想我爸我妈了。”宋磊摩挲着她的头发，贝贝哭了。她逾越不了和父亲隔阂的鸿沟，最终放给家里打电话。夜已深，窗外月色朦胧，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宋磊打着哈欠，在帷帐外打地铺。贝贝躺在帷帐里侧，摊开燕城城区地图，拿着手电，趴在床上研究。突然想起：“宋磊，宋磊，记着明天上班带身份证。”
　　 宋磊被惊醒：“马大姐，我求求你别闹了？都几点了，不就身份证吗？你都说一下午了。”
　　 贝贝歉意地吐着唾液泡：“哦！睡觉。”
　　
　　 【三】
　　 宋磊和贝贝赶到九角地铁站时，太阳已经升起了。大厅挤满人，宋磊买车票时，传来贝贝无辜地喊声：“宋磊，宋磊，你快过来。警察不让我走了。”
　　 “我马上过来。”宋磊穿过人墙。原来贝贝没带身份证，警察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在宋磊好一番解释，贝贝才被放行了。在燕城，路上的人们都是以跑带步。在挤成肉饼的地铁1号线车厢内熬到中直门，两人来不及告别，贝贝换乘9号线，宋磊换乘13号线。庆幸的是，第一天上班两人都没迟到。从现在起，贝贝和宋磊学生的身份一笔勾销了，成为社会大家庭新成员。
　　 人经历的每一个第一次都新鲜的。上岗前，贝贝换上靛蓝色的西服，把长发挽在脑后。贝贝身材凹凸有致，白皙的脸略施一点妆很完美。在部门经理指引着，贝贝来到女鞋区。宋磊戴上安全帽，站在六十五米高的卓正大厦楼顶，在同事的帮助下系好安全带、安全绳等保护措施，像蜘蛛人似的开始空中作业。
　　 天色氤氲，夏风习习。租屋里填满收音机的广播声，宋磊烹炒着贝贝最爱吃的扁豆炒肉，贝贝拿着蝇拍赶着蝇虫。两人有说有笑做着工作总结。贝贝穿着高跟鞋站了一天，两条腿累的哆嗦。宋磊恐高，在空中擦玻璃头天旋地转，可他们赢下首日工作战役。“吃饭喽！”宋磊抹了抹脸上的汗珠。贝贝尝了尝扁豆，竖起大拇哥：“不错，好吃。”转身盛绿豆汤。在灯光下两人开始吃晚饭，辛劳刻在生活的年轮上。
　　 上下弦月交替轮换，日子悄无声息地溜着。生活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怪物，对人永远都是考验。那天燕城热的出奇，硕大的星座商场显冷清。一位戴着茶色太阳镜，围着丝巾的女人过来。贝贝迎着：“这位姐姐，看鞋吗？”
　　 女人没说话，俯下身子看贝贝脚上的鞋：“我要你脚上穿的这双鞋。”
　　 贝贝先是一怔：“这双鞋我们店里没有。”
　　 “我给你双倍的钱，你给我买三双。”女人出手阔绰。
　　 “对不起，你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你这人怪不怪，你不就是个卖鞋的嘛？”她气得扯掉脖子上的丝巾。她凸出的眼睛，肿大的脖子，显得很怪异。
　　 “你怎么说话呢？卖鞋的怎么了？”贝贝有些恼。
　　 “好！你个小丫头片别跟我横。你等着，全燕城谁不知道我杨小鹤，走着瞧。”……
　　 贝贝漫不经心地穿过猫耳朵胡同，突然蹿出两个戴墨镜的男人。没等她说话，他们把贝贝放倒。“你们干什么？救命啊！”贝贝挣扎着。刚好路过的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吓得赶紧转身往回跑。好在，他们没把贝贝怎么样，只是抢走了鞋。贝贝吓哭了，蜷缩到一角给宋磊打电话。吊在空中的宋磊急火攻心，人突然失去平衡，向楼房的窗户撞去。顷刻，宋磊头上的血涌出。同事把他带到楼下，宋磊简单洗把脸，在头上勒了一块布，赶紧去找贝贝。
　　 当宋磊抱着头赶到时，贝贝的鞋已经让郑强生送回来的。杨小鹤从星座出来都气疯了。她是珠宝商郑强生的太太，养尊处优惯了。她认准贝贝的鞋，让司机去抢鞋。为了出气，让星座商场把贝贝开除。刚好路过的郑强生目睹一切，把司机斥责一番，亲自把鞋送回。“姑娘，对不起啊！”眼前的郑强生儒雅谦逊。贝贝没说话，接过鞋穿好。“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家？”郑强生和顺地说。
　　 “不用了，过会我男朋友就来了。”刚才一幕把贝贝吓坏了。郑强生临走前留给她一张名片，告诉贝贝有事找他。
　　 贝贝没受到伤害，可这件事宋磊耿耿于怀，他要打电话报警。贝贝拦住他，此时血染红宋磊包扎在头上的布。贝贝和宋磊在燕城的生活刚刚开始，还有很多设伏的岔路。
　　
　　 【四】
　　 宋磊和贝贝换了新工作，单位离他们租屋不远。终于结束每天挤地铁上班的辛劳。在这之前，他们又跑招聘会，可机会还是少得可怜。宋磊再次放下身段，在一家汽车美容店做洗车工。可贝贝跟招聘会死磕到底，到第十场招聘会时伏在宋磊肩头哭了。贝贝很焦躁，想快点找到证明自己的机会让父亲看：“宋磊，我死了算了。”
　　 宋磊把贝贝抱在怀里，抚着她的头：“贝贝，你知道什么人，急于证明自己吗？就是内心老觉得自己不够好，有自卑感的人，拼命证明自己优秀。其实真正优秀的人是不需要证明，甚至不在意别人说什么的。”
　　 在贝贝看来宋磊的心是气球做的，可以随时充气、放气调节心情。在一番痛彻心扉后，贝贝在“郑强生珠宝店”供职。世界很大，圈子很小，贝贝成了郑强生旗下的员工。
　　 中秋时节萧萧瑟瑟的风，吹在身上有了微微凉意。贝贝和宋磊下午都没去上班，他们沿着黄色秋菊的种植带，漫无目的向前走。直到牵手走进方圆小区乒乓球场。看着飞舞的橘色乒乓球，宋磊手心和心里直痒。突然，只有一颗门牙的老潘叫他：“小伙子，打会？”这正中宋磊下怀。开始时，双方你来我往，老潘挥舞着球拍问：“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西淀农村的。”宋磊从不隐瞒自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