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山村的夜格外的黑，沉，像结了冰。寒风呜呜地刮着，冻醒了几只夜鸟，扑棱棱地飞起，绕树三匝。水库里侧山坡上，还有一家透出黯淡的灯光，仿佛随时将被寒夜吞没。
　　 艾仁喂完猪后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妞妞哄睡下。艾仁有两个小孩，大的强强，五岁，小的妞妞，两岁。一年前孩子她妈狠心抛下两个孩子，逃之夭夭，不知所踪。妈妈的突然离去，妞妞很不适应，天天吵着要妈妈，尤其是晚上。在夏天与秋天，妞妞好像忘了妈妈，乖巧了一段时间，可一进入冬天，不知咋的了，睡觉前总哭着闹着要妈妈，哭得凶。妞妞在艾仁的怀里睡觉了，间或抽泣一下，眼角还淌着泪。艾仁见了阵阵心酸，眼湿湿的。用手轻轻地抚摸妞妞的头发，满怀愧疚。
　　 风从瓦缝、门缝和窗户上塑料布的洞眼挤进来，“刺刺”地叫着，声音尖锐，屋内冷如冰窖。一直没钱买玻璃，窗户就钉上塑料布凑合，一凑合就快两年了。两年前，七凑八借，没日没夜盖了房子，想着与老婆外出打工，挣钱还账，踏踏实实过日子。谁知她吃不了这苦，竟又一次溜之大吉。年迈的母亲深受打击，给羸弱的身体雪上加霜，竟一病不起。艾仁强忍愤怒和悲痛，尽心伺候母亲，终究没能留住老人逝去的脚步，母亲在夏天的一个雨夜含悲而去。原本让老人照顾孩子，自己外出打工，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全盘落空。艾仁不忍心把孩子托付给亲戚，毕竟孩子太小，不得不留在家里照看孩子，只得奋斗在田间地头。
　　 艾仁轻轻地叹了一口声，拉了灯正准备上床睡觉。“咚，咚”传来敲门的声音，艾仁疑惑，细听，又是咚咚两声，虽有嘈杂的风声，但听得十分真切。艾仁朝门问，“谁？”没人应。停了一会，又敲。开了灯，艾仁狐疑而忐忑地开门。门一开，一个身影裹着寒风闪了进来，踉跄一下，差点倒在地上。艾仁连忙扶住。
　　
　　 二
　　 此人正是艾仁老婆叶飞，狼狈不堪。叶飞头发蓬松凌乱，面部冻得通红，目光呆滞，羽绒服领口大敞着，露出大圆领白色内衣。一看是叶飞，艾仁先前所有旧愁新恨汹涌而来，真想揍她一顿，出口恶气。可见老婆如此惨状，心立马软下来，顿生怜爱，急切地问，“怎么啦？”
　　 叶飞偷窥了艾仁一眼，没理睬，勉强站起来，定了定神，径直走到高柜前自顾自地对镜梳理。
　　 艾仁知趣，不再问，以最快的速度进到偏屋，拿起杯子倒开水，见杯子有点脏，用冷水洗了洗，再用褪了色的灰毛巾擦拭干净，水刺骨的冷。倒了开水，将杯放在小四方木桌上，杯里腾起浓浓雾气。小木桌缺了一只角，旧得像古董。
　　 “先喝杯开水，暖暖身子。”艾仁见叶飞不支声，关心地问，“吃了没？”
　　 “不吃。”叶飞有点不耐烦。
　　 “那我给你烧水，你洗个澡？”艾仁站在叶飞身后，用讨好的口吻关心地问。
　　 叶飞没吭声，不屑一顾的样子。但艾仁心领神会，早已习惯她这种态度，屁颠屁颠地进偏屋烧水去了。听了脚步声，叶飞乜斜了艾仁一眼，狡黠地笑了。一场“危险”，被自己轻而易举地化险为夷，得意地在鼻孔里哼了一下。当从市高铁站下火车时，叶飞心里还很不安，当初不辞而别，如今如何面对艾仁，等待自己的会不会是一场暴风骤雨。在回县城的班车上，有个发型奇特的小伙对她动手动脚，图谋不轨。她稍有不悦，可给了她灵感，有了对付艾仁的锦囊妙计，不由得诡秘地笑了笑。于是，将自己弄成受尽欺凌的“惨状”，出现在艾仁面前，她知道艾仁心软，她太了解他了。
　　 艾仁一直坐床沿，心里有些久违的激动。叶飞洗完澡，吹干头发，已是深夜，屋外没了风声，风也睡了。见艾仁没睡，惊讶地问，“怎么还不睡？”艾仁看了看叶飞，嗫嚅道，“我，我……”本想与叶飞同床，见叶飞毫无此意，张不开口。一激动，就有点结巴。
　　 “你陪孩子睡。我还是睡隔壁。”叶飞用一贯的命令口气安排艾仁。艾仁欲言又止，怏怏地拉灯睡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夜无眠。
　　
　　 三
　　 叶飞是玉屏人。玉屏位于云贵高原之上，崇山峻岭之中。叶飞家在乡下，处大山之巅，真是“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前临悬崖，云雾缭绕，恍若仙境。在这个穷乡僻壤之地，山多地少，土地贫瘠，靠天吃饭，交通不便，日子苦如黄连。叶飞兄妹七个，排行老幺，懂事之后，梦想有朝一日能走出大山，脱离苦海。
　　 当叶飞邂逅艾仁时，像遇到了救命稻草，立即计上心来，要随艾仁远嫁湖南，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尽管艾仁瘦小，尽管对艾仁没什么感觉，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嫁给艾仁。其实，采用远嫁的方式“脱离苦海”，寻找幸福，并非叶飞所创，在此之前，不知有多少山里妹子早已试过，且屡试不爽。叶飞主动接触艾仁，频频眉目传情，暗送秋波，拿姐纳的鞋垫当作礼物送给艾仁。艾仁这才细细端详叶飞来：一米六的个子，身材不胖也不瘦，大眼睛，亮而有神，颧骨微微凸起。虽不漂亮，但配自己绰绰有余。艾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叶飞的频频示爱神魂颠倒，如坠云雾。当两人独处时，叶飞顺势投怀送抱，于是两人就粘乎起来。
　　 婚后，叶飞随艾仁来到湖南，畅想幸福生活。一开始，叶飞很知足，很庆幸，要安安心心过日子。虽都是农村，但这儿的条件非娘家能比。虽苦，但与娘家比起来算不了什么。高兴和庆幸之余，叶飞主动帮婆婆做家务，与艾仁一起下地劳动，婆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新鲜劲过后，尤其面对村里一些年轻人打工归来，穿红着绿，时尚而亮丽，着实让叶飞羡慕不已，勾起了那份潜伏已久的不安份的心。心，从此不再平静。
　　 渐渐地，不再主动做家务，尤其生下强强后，变得好吃懒做。艾仁说她，她很不高兴，置若罔闻。说多了，她跟艾仁急，甚至大吵大闹，不依不饶。久了，艾仁懒得说，听之任之，叶飞倒乐得逍遥自在。后来迷恋赶集或隔三差五进城，赶时髦，头发黄了，嘴唇红了，脸刷白了，衣服短了，身上的名牌多了。还学城里人走路，说话带嗲，走路一扭一怩。没钱，就与艾仁吵闹，数落艾仁没本事。艾仁几次忍无可忍，扬手想打她，可终究不落忍。这让叶飞抓住了艾仁的软肋，更加肆无忌惮，对艾仁撒泼，又抓又挠，每次吵架，都是艾仁落荒而逃，甘拜下风。
　　 在家不安宁，只得把不满一岁的强强留在家里，让老母亲照顾，两人一起东去厦门打工。在一建筑工地上，艾仁做小工，叶飞在小食堂做事，可叶飞哪吃得了这苦，没上两天，就打退堂鼓，不愿再干。工地上男人多，抛妻别子，远离家门，叶飞常与他们打情骂俏，言语低俗，正迎合这些饥渴的男人。后来，叶飞经常外出，要么夜不归宿，要么酒醉而归，扮相风情万种。艾仁又气又恼，平生第一次打了叶飞一耳光，叶飞大吵大闹，一气之下，不顾艾仁的忏悔和苦苦求饶，愤然离去。艾仁在工地无颜再呆下去，经人介绍去了湖里区一碎石厂，每天抡大锤碎石头。艾仁放心不下，工作之余，满街转悠，寻找和打听叶飞下落，得知叶飞在一酒店工作，心才稍安些。
　　 在酒店呆了一段时间，叶飞见识了有钱人如何挥金如土，如何酒池肉林，醉生梦死，尽享人间富贵。相形见拙，叶飞不免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不再满足于在酒店当服务员，从早忙到深夜，又苦又累，薪水微薄，不及有钱人一顿饭钱，哪有出头之日。常思忖来钱的法子，譬如，一些道貌岸然内心龌龊之人，对她捏胳膊掐腿，又搂又抱。为了挣点小费，努力适应这种场合，久了，变得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不久，又嫌来钱太慢，毅然离开酒店，进了繁华地段的一家洗浴中心，做起“小姐”的营生。对于叶飞，乐于“小姐”这项工作，往床上一躺，来钱如流水。那数钱的滋味真好，“一张，两张，三张……”她迷恋钞票发出的声音，迷恋这种感觉。不久，风言风语纷之沓来，艾仁劝叶飞离开那肮脏是非之地，找份堂堂正正的工作。叶飞嗤之以鼻，不以为耻，反而把艾仁骂得体无完肤。艾仁无地自容，灰溜溜地跑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叶飞突然来找艾仁，说要回家。艾仁欣喜万分，毫不犹豫地一起回了老家。这时的叶飞面无血色，清瘦，身材却明显发富，尽管她有意遮掩，还是能觉察出腹部微微隆起。艾仁顿生疑云，却一闪而过，不再多想。回家不到半年，妞妞降生了。艾仁强装高兴，背地里却常凝视妞妞，心中蹿起一股恨意……可孩子是无辜的。当看到可爱的妞妞时，心彻底软了，余下的只有浓浓的父爱。这是个天大的秘密，他要保守一辈子，把它烂在肚子里。
　　
　　 四
　　 这次叶飞突然回家，艾仁弄不清缘由，也不便多问。不管怎样，能在这个时候回来，已算万幸，艾仁更多的是高兴，有种失而复得之感。家，总算又团圆了。
　　 叶飞感到无限憋屈与窝火，却无处发泄。那老头说好带她回老家过年，要与她厮守一生，可他说话不算数，把她甩了，没了踪影，也联系不上。更可气的，她把她仅有的三万元积蓄全部借给了他，谁知得此下场。叶飞这才感到上当受骗，心有不甘，想法要报复老头。给老头发了短信，威胁他若不还钱，则要报警，并配发了他的照片。洗浴中心是回不去了，因为她已辞职不干，好马不吃回头草，当初夸下海口，不好意思再回去。她竟然流落街头，无路可处，不免酸楚与凄凉，这才想起家，心中涌起一丝温暖。
　　 那老头是叶飞“服务”时认识的，大叶飞三十岁，比她的父亲还大两岁，大腹便便，秃顶，脑门前一绺长长的头发像桥一样从一端搭在另一端。他巧舌如簧，说自己是私企老板，腰缠万贯，出手阔绰。叶飞深信不疑，被深深吸引，多次接触，就成了“恋人”。岂料……叶飞越想越气。
　　 一年未见，妞妞与妈妈略显生分，先是远远地看着，而后蹒跚着怯怯地靠近妈妈，眼里含着柔和和乞求。叶飞怨气未消，郁结在胸，没有心思搭理妞妞，仅勉强抚摸了一下妞妞粉嘟嘟的小脸蛋，挤出点笑容，并没有抱妞妞。妞妞虽有点失望，但还是高兴地围在妈妈的身旁，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叶飞心烦，轻轻地推开妞妞，并凶了一句，妞妞哇地一声哭了，哭得很伤心，泪流满面，蹒跚着找爸爸去了。在妞妞眼里，还是爸爸好，爸爸从来没凶她。
　　 叶飞打扮时尚，显得年轻，外出拜年，不愿与艾仁走在一起。她嫌艾仁既瘦又黑，太老相，像个糟老头。正月初六清晨，叶飞装作上厕所，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一次跑了，等艾仁发现时，早无踪影。艾仁无奈地长长地叹口气，凝望水库对面的公路发呆，眼有些模糊。公路蜿蜒而上，消失在目光的尽头。
　　 心野惯了，在家哪呆得住啊。艾仁喃喃道。起风了，刮得树枝嘎嘎作响，天骤然变冷，全然没了节日的气氛。屋内又传来妞妞的哭声，艾仁哆嗦着向屋内走去。
　　 原来叶飞收到那老头的信息，一个劲地向她解释和道歉，态度非常诚恳。说是手机被人偷了，才联系不上，并对她山盟海誓，发誓爱她一生一世，并约她在厦门见面。叶飞心花怒放，第二天就急着前往厦门去见他。
　　 叶飞风尘仆仆，刚出厦门火车站，正东张西望众里寻他千百度时，被两个一脸凶相的男人逼着走向附近一个私人旅店。一进旅店，两人将叶飞就推倒在床，抢走她的手机。两人折腾叶飞一夜后，天未亮就将她带上了一辆面的，车一路疯跑，叶飞被蒙面，不知开往何处。自始至终，叶飞没有见到她那心爱的老头。至此，叶飞才恍然大悟，自己掉进了老头精心设下的圈套，既而惶恐不安，失声痛哭起来。
　　
　　 五
　　 几天后，艾仁给叶飞打电话，手机一直关机，满腹狐疑，坐立不安。
　　 艾仁感到事情不妙，再也坐不住了，把两个孩子托付嫂嫂，去厦门一探究竟。其实，艾仁心里没底，不知叶飞去了哪里，无奈之下，只得去她先前打工的酒店和洗浴中心，找人询问。她的同事都摇头说年后没见过。后来打听到，与她一起的老头是个惯犯，多次骗财骗色被抓，进了监狱，听说是有人向派出所举报，并发了那老头的照片，才使老头很快落网。艾仁心里愈发沉重，像无头苍蝇，在大街小巷到处乱窜，拿着叶飞的照片见人就问。为了省钱，蹲过候车室，睡过桥洞，忍饥挨饿，深夜遭人轰，遭人偷，遭人抢，险象环生。一个月后，艾肚仍一无所获，不得不打道回府，到家时形同乞丐。
　　 后来，关于叶飞的传闻有不同版本：有人说叶飞傍了大款，做了情妇，逍遥快活；也有人说叶飞被拐卖了，在某个穷山窝里做人家的媳妇；还有人说叶飞被人害了，早就不在人世。无论哪种版本，都像针扎似的扎在艾仁心上，艾仁感到生生地疼，不禁潸然泪下，神情恍惚。
　　 艾仁报了警，等候消息。常凝望公路尽头，阴郁盘踞在脸庞，希望奇迹出现，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翩然而来。
　　 只是妞妞每天问好几次，妈妈呢？艾仁没法，只得撒谎，说妈妈出去挣钱给妞妞卖糖吃。妞妞伤心地说，是不是妈妈不要妞妞了？艾仁心虚地说，不会的，妈妈最爱妞妞了。妞妞常在梦里喊妈妈，艾仁听了，心酸，沉重。好在小孩健忘，随时间流逝，妞妞从当初每天问几次，到后来一月才问几次，再后来偶尔问一次，一年后，全忘了，好像从来没有过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