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几年前，我曾经因为感动写下过他们俩的故事。几天前，当我再一次在街头邂逅他们俩，并亲眼见证了他们那种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恩爱与体贴之后，我感觉自己的心情还是难以自已。于是，回家后的我再一次重温了他们俩曾经的故事，并且，再一次决定让故事重出江湖。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且，故事曾经就发生在我的身边。
　　 他们俩是一对患难夫妻，我们姑且将男主人叫文轩，女主人叫雅倩。
　　 我是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里知道了故事里的女主人的。那一天，她应朋友之约来医院办理有关事宜。等待中，因为是同龄人，又加上在交流中得知彼此间还有一点渊源，于是，我很随意地问起了她的家庭和孩子。岂知我的这一个随意居然打开了一幅如同画卷般绚丽的，又是叫人久久难以忘怀的图画。以至于我们一屋子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沉浸于这样的故事里而感慨万千。记得那天她走后，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同事说“相濡以沫、相扶相伴，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承诺和付出？而这一对夫妻又是以怎样肝胆相照的相知做到这样的相惜的？相比于眼下那些只能同享乐不能同患难的夫妻，我觉得唯有这样的夫妻，相互间才称得上是对方的爱人呀。”
　　
　　 一
　　 故事该从十五年前说起，那一年的九月，未满四十岁的雅倩在一次无意的触摸中发现自己的左侧乳房竟然有了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硬块，本来就是从事临床护理工作的她当即心里“咯噔”一下，随后皱紧了眉头用右手仔细地又检查了一番，再一次检查后，她的心头似乎不再那么紧张了，因为根据她多年在外科病房工作的经验，从硬块的边缘清晰度和活动度等等各方面看，应该问题不大。她一边暗自思忖，一边若无其事地和老公说“文轩，等到这一次的夜班上完，我得做一个小手术，我的左侧乳房好像有一只纤维瘤，三天后你有空的话就陪我去医院，不空的话就我一个人去也行的。反正就在自己的医院，方便的。”在雅倩的潜意识里，这该是一个小小的手术，趁着夜班出来的两天休息开掉，既不影响科室里班次的安排，私心里也省得耗去几天的病假再扣去一笔奖金。当然那数字并不见得有多大，只是想到小小的三口之家所面临的桩桩件件，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还是能省的就省着。
　　 三天后的下午，手术室外，文轩只身静候。手术室内，一组的医生在忙碌着，质疑、皱眉、摇头，相互间用眼神、用手势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接着，有着多年外科工作经验的老院长在接到电话后来了，病理科的主任也来了，大家的一致看法是需要做快速冰冻切片，小肿瘤的性质不容乐观……
　　 在方案确定后，主任拍拍雅倩的手俯下身子说“小杨啊，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得做一个小小的化验，这是常规性的，你应该懂的。你不要有什么想法，虽然肉眼看上去不错，总还得科学说了算，我们不唯心，也不草率。对不？没有多少时间的，我们只是等一会。”雅倩笑着，回应着，“没事的，我理解。这是常规程序。”
　　 二十分钟后，手术室外，老院长在亲自和文轩谈，结果已经出来，你作为小杨的爱人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根据小杨的速冻病理报告，这是一例恶性的肿瘤，需要立即做扩大的根治手术。”仿佛晴天霹雳，刹那间，文轩泪流满面，他颤抖着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会不会搞错？不是说就一个纤维瘤吗？怎么会？”老院长摇头叹息，“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只是真的很遗憾，现在你要决定的事情就是我们手术过程中的保乳还是不保乳？保乳，我们就得……而切除乳房……这是两难的选择，根据我们现有的医疗水平，我们的建议是……”听完老院长的话，文轩哽咽着拉住院长的手，“选择对病人最好的方法做。我只有一个要求，先不要和她说实情，她会受不了的，我只要她平平静静开开心心的。所有的一切你只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手术在经历了漫长而熬心的等待后终于结束了，雅倩回到了病房。文轩用手握紧了雅倩的手，细心地为尚未从麻醉中醒来的雅倩梳理着头发，擦着脸，用湿棉签反复地在口唇上来回湿润着，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只监控生命体征的显示仪，他的头附着在病床边，他一边对着雅倩轻呼，一边不时擦着自己不由自主溢出眼眶的泪。
　　 雅倩终于从全麻中悠悠醒来，去除了一侧乳房的雅倩，胸部捆绑着绑带，此时的她对自己的病况浑然未觉，看到老公红红的眼睛，她探询的目光带着疑问，“怎么啦？文轩，你哭了？是我的结果有问题吗？”
　　 “你是吓了我一大跳，好在有惊无险。”文轩挤着笑，语态故作轻松。
　　 “真的假的？我不希望你骗我。我要真实。”雅倩还是盯着他的眼睛。她是想从老公的眼睛里读出些她不知道的，可又是她绝对不想要的真相。
　　 “不信你问别人。喏，哥姐都在，你们给她说说，是不是就一个小纤维瘤？别让雅倩又猜又疑的。你们告诉雅倩，我去打水。”说完，他佯作忙碌的样子拿着面盆匆匆走出了病房。随后几个大步冲到了泡水房，然后，他掩上门，压抑着哭了起来。他背对着墙壁，仰着头，手掌在墙上一下一下地击打着。他不断地重复着：“真是天不遂人愿啊！”
　　 瞒，终非长久之计，更何况雅倩本身就是个医护工作者。时间不长，雅倩还是很快就知道了自己面临的灾难，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痛不欲生，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缺失的乳房，郁愤之下举起小凳子敲碎了卫生间的穿衣镜。
　　 面对着那样的情景，文轩的心和她同样的痛，他默默地捡掉破碎的玻璃，又用肥皂进行了细细的善后，然后他轻轻地为她擦掉满脸的泪水，再把她扶着坐在了床边，他搂着她缓缓而言，“有人曾经说，生命只有一次，我们不能预设，不能假设，不能修改重来，更不能擅自逃离和放弃，我们只能抱着石头过河，在无数个可能性里走向未知的命途。雅倩，现在，我们的最大目标是活着，只要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以后，求人，访医，文轩带着她走了不知道多少地方，不管是中医西医，只要是有关乳房方面的信息，他每一条都如获至宝。
　　 化疗了，严重的不适，让雅倩痛不欲生的同时，把文轩的心也煎熬成了荆棘纵横的窟窿。那段痛苦得难以自拔的时段里，他总是握紧了她的手，絮絮叨叨，他说，“挺住，我们牵手共进退，这是暂时的，咬牙，一切都会过去的。”在胃肠道反应最严重的时候，有一天，她在床上拔掉了输液针尖，甩掉了床头柜上触手可及的东西，她狂喊着“让我死！我不要看到你！你走开！我不要这么艰难地活。”
　　 那一次，在雅倩歇斯底里大发作后，文轩红着眼睛第一次对着她发火了，“你以为你的生命是你一个人的吗？你是孩子吗？你真的不懂吗？我希望你搞清楚，你的生命你无权作践！因为她是属于我和你两个人的，她不但属于你我，也属于我们这个家。雅倩哪，我们还有儿子，我们要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有你有我的家！懂吗？”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又搂住她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从身体到内心，你都很难受，这滋味真的不好受。可你知道吗？现在的难受是为了将来的平安。倩倩，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这是必须的过程啊。要是可以替代，我真的愿意替你承受这所有的苦痛。”
　　 化疗结束，她整个的人瘦得变了形，而他也整整地老了五年的光景，黑黑的浓发似乎在一夜间骤添银丝，一张方正的脸变得瘦削而憔悴，他的腰背也在这样的重负下渐渐变得佝偻了。
　　 第一次的化疗完结后，她摸着毫发全无的光头躲着不想见外人，她不敢走近有镜子的地方。见此，他微笑着、轻吻着她，“亲，你不见那名山大刹的名士都是光头的吗？那头发呀，说白了就是三千烦恼丝，如今光头好啊，干干净净也省却了多少烦恼。”
　　 “难道你不觉得有多难看？”
　　 “在我的眼里心里，你一直是我最美的妻子，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你都是我心中最靓丽的那道风景。”
　　 那一次手术之后的第二年，她又进行了妇科大手术，进行了子宫卵巢全切除。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而对于她的老公来说这又意味着什么，她，都深深地知道。她带着愧疚不止一次对他说，“娶了我，该是你的不幸，该是……”他未等她说完摇摇头，用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他说，“不要说这话，说了我的心好痛。为你。知道吗？前世，你是将我掩埋的那个人，而我是带着你的体香入土的那个人，所以我们注定今生会永永远远在一起。我的亲，你这个小傻瓜，我们是夫妻，你是我前世的恩人，我是你前世的情人，我们是执手今生的伴侣，是夫妻，我们该风雨同舟相濡以沫，我们该相亲相爱相扶相伴。”
　　 漫漫的十二年过去了。十二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是她背靠的大树，他是她身后那厚实的墙，他更是她身体方面的监护人，该吃药了，该复查了，该抽血了，该去一次上海了，每一个步骤，每一套程序，他都如同面对一个孩子，总是盯着、陪着，直到满意。每一次结果出来的第一个拿报告的人一定是他；每一次最欢欣的人也一定是他。没有事，一切正常，他笑了，那真的是一种仿佛得到了整个世界的欢愉呀！
　　 笑声朗朗里他和她憧憬着他们的明天：平平安安，牵手彼此，相扶相伴，相濡以沫，在细水长流中把今生的风景看够、看透。
　　
　　 二
　　 其实，很多时候，生命的无奈和无常是我们这些红尘中的凡人无法左右的。
　　 三年前，故事里的男主人病了。
　　 那一天下午，文轩突然右下腹疼痛厉害，雅倩急急忙忙招呼了车子，载着老公去了医院。检查、化验，b超，诊断是明确的，急性阑尾炎。需要即刻手术。雅倩没有犹豫，她对老公说，一个小小的阑尾炎，开掉了省心。也免了以后再麻烦。她安慰着老公，“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这是外科手术中最小的。把没用的阑尾切除了太平，省得以后再复发。”
　　 手术真的很顺利，手术后进行了常规性的病理化验。三天后，雅倩去了医院的病理科，去之前，夫妻俩在商量着，接下来再休息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一切仿佛是十二年前的重演。这一次最先跌落在深渊里的变成了雅倩，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病理科主任的脸，从那张嘴里掉落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惊心。“小杨，你老公得的是一种临床很少见的阑尾方面的癌症，据我这半天的仔细分析应该是类癌。目前的第一要务得准备开第二刀，之后你还得去一下大医院，毕竟那里的医疗诊断水平是不一样的。”
　　 怎么办？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想着的就是他，她的文轩，一旦让他知道了会是怎样的情景？不行，先得求着让主任写一张假的报告，她不要她的文轩受到一点点的意外的伤害。从疾病中走过来的她，深深地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失望无助！之后，她怀揣真假两份报告走出了病理科的大门，她擦掉了眼泪，清一清喉咙，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和老公打电话说，“病理报告已经出来了，没有问题，我先去家里一次，拿了东西再回医院给你看。”
　　 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上，白晃晃的阳光变得不解风情了，变得没有温度了，她的心是冷颤的，她的身子是颤抖着的，她的双手是冰冷的，她的思维一片混乱。
　　 她就那样，如同一个失去了意识的、没有了灵魂依附的人一样任脚步一点点把她挪向前去。
　　 上楼了，到家了，她的脚步一次次艰难地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最后站定，拔出钥匙在锁孔里绞啊，转的，里边的人听到了声音打开了门，“找谁呀？哦，是小杨啊，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吗？脸色这么差？”她茫然地看着眼前，错了？这不是家吗？哑然中她听到自己嘶哑着声音空洞洞地回答“哦，不好意思了，我算错楼层了。”反身，她转向楼道的转角处，停一下，喘口气，再一步步走下去，三楼的家，她竟然走到了五楼。
　　 好不容易走进了家门之后的她，把门反锁了，整个的人扑在了床上，任泪水无声地流着。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闪现着无数的犹豫，不能说，这样的真相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婆婆年事已高，常年患有高血压，公公更有严重的心脏病，而刚刚走进社会的儿子还不足以承担此重负，双方的姐妹们暂时也得瞒着，即使是同事们也不能说，所有的人都不能告诉！她怕一个不小心会惹出天大的震撼，她更怕一粒火星惹出大祸。
　　 她准备打开心门雪藏所有的秘密。主意打定她用湿毛巾轻轻地按一按红肿的眼睛对自己说，现在我无权耗费时间，难受于事无补，既然不幸已经降临，就得想尽了一切的办法与生命抗争。
　　 之后她去了书店，在那里，她要知道这很少听说过的病。在书店，她翻看着，仔细查找着关于阑尾方面癌肿的所有的一切，治疗、预后，权威医院，等等等等。
　　 晚上，她让儿子陪在了老公身边，她叫来了自己的妹妹，她得为老公想一个万全之策。现在，她，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她得撑得起。
　　 该怎样和老公开口说出接下来需要再次做手术的事情，她冥思苦想中不得要领。现在该怎么办？万般无奈中，她欲哭无泪，只身围着医院大楼走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一个无解。连续的三个晚上，她夜夜失眠到天明，为老公的病，更为了接下去要怎么向老公开口说出再一次开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