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元节前夕出发，司机把车开得比货船还要平稳，像一把解剖刀在进行细琐的旅途。路途安逸，便回想起出发前我和雅安之间的一次对话。雅安问我，苏君，该不会发生车祸吧？我说，要不猜拳？舍命陪君子。这次对话在前晚铜城的公交车上，雅安长颗小虎牙，当时像孩子似的左右望了望车外挂了满壁彩灯的两岸高楼，调侃道，不像冬天吧，你刚从北极回来？
　　 我往车玻璃上看，人在玻璃里，真的满面布满憔悴的斑光。
　　 我在铜城生活过6年，那天，雅安是来飞机场接我的，她没打车，她选择坐公交有点超出我意料。周末车辆阻塞，我们坐的505紧贴前面一辆505，那辆505半停半开，尾灯像盏放大了几十倍功率的萤火虫趴在屁股上，看到雅安的脸也被涂成了霓虹灯，我不忍开始窃笑。雅安问，苏君，你笑什么？我只好打岔，好热的夏天呵。
　　 我们就是在这天的公交车上决定结伴旅行、去望山看水。
　　 打住，后面一路抒情了。
　　 这样很文艺吧？她说。我说，我苏君压根不为文艺青年，你知道我们以前经管所的同事杨理怎么讥诮我的，他说，你看，他呀芸芸众生中一男人，烟酒茶……五毒入侵。
　　 我们在灯红酒绿中开着玩笑，车启动了，慵懒地穿梭。
　　 此刻，车上，雅安在动护颈椎的气泡袋，我开始回想春暮的那些糟事儿。我在揣摩，她是否真的汲取到了一些脱离的不凡的秋天气味？
　　 春暮，因为单位与铜城的北廷大学有科研合作关系，我和北廷大学好友徐北汀回过国一次，我见过雅安，在一家雪糕店，她咬着高脚杯里的吸管汲取澄汁说，我想去西藏。暑假一开始，她真去了，是和他们西亭大学的同事一起去探险、资助贫困生、摄影，直到八月份结束，一个星期前左右才从川藏线回来。
　　 “那洼瓣花多啊，藏北是洼瓣花的故乡，洼瓣花乃多情一种，曰风雅之花，婚场切忌。”我把雅安去西藏的事告诉了杨理的妻子尹，尹无不担忧地告诉我。尹去过拉萨的，她和杨理贵为夫妻，两人的关系却像要时时反目，却各自又是我的好朋友。时隔半年，我看到雅安脖颈上套着护身符，果真披满了高原的风趣。而按杨理的逻辑，她不符杨理认定的一个人的标准——我叫她“女犹大”。
　　 很多朋友说我和女犹大有隐情，可问题是她早在大前年离开了，不仅离开了铜城，而且去了一个音信不通的西部，叫什么老原固的沙漠小镇。这几年，铜城的大学闹得很，老有动静，他们东扬大学鼓励支教，女犹大是四月青杨普遍抽絮时去的，前年我出国前还接到过她邮件：
　　 苏君：好，我教老原固中学高一三个班英语，最近忙，有空联系。（To:Hx@yahoo.com.cn；From:zhuliwen@sina.com）
　　 说起女犹大，我俩还真有些故事。大前年那刻，我还在经管所，我和她住在东离楼十三弄，东离楼这名字很怪，不能解，但房子还是蛮舒服的，虽说是弄，老式房子。是杨理介绍我们俩合租的，杨理介绍我和她合租当然有处男女朋友的意思啊，他是抢了她妻子尹的先机。刚开始，我和女犹大也确实有这个意思，学的专业相同嘛，但后来忙得把这个事好像给忘了，她要习惯东扬的教改，我们经管所要凭等级，我们的李领导有时半夜都会召唤，苏君，来来来，喝两樽，王部长来啦。也可能是谈着谈着我们对双方都少了谈恋爱的感觉，恋爱有时就是一种激情，也就是说没想谈起的欲望，像件看了一眼后没感觉的衣服扔到那就不了了之吧。
　　 大前年旧历年，女犹大和我在弄里一起吃了年三十早饭后，就开始各自备好东西坐长途汽车回老家赶第二天大年初一的年饭。2007啊，千禧年的第七个年头，2007年铜城还没禁炮，炮仗的硝烟味遍铺铜城的各个街头，这个年味平时年底我和女犹大也没觉得什么，大大咧咧，要走时我们双方确感觉到异样来。
　　 走到巷里，房东在朝我们远远地招手：“年后祝你们三人来哈。”
　　 看来，连房东也误以为我们好上了，我和女犹大仰面哈哈笑，都笑出眼泪来啰。
　　 是啊，回想一想，我们在东离楼里都做了什么？一起洗碗、洗衣、聊天、泡茶、放唱片……这些年铜城找房子越来越难了，我们谁都没有提及搬走，当然，慢慢我了解了一些女犹大家里的情况，她有弟有妹的，弟弟是村医师，弟弟准备与县城里的女护士结婚要备聘礼了。
　　 有时候我想女犹大成了别人上升的阶梯，我把这一层意思说给她。她大声地宣布：苏君，激情的生活永远比守成好，这是不变的，再说，也是女人的代价呀，宿命。看她说得信心满足的样子。女犹大回铜城后不久就去老原固了，走时女犹大很急，收拾衣物把屋子里大多挂饰都拿走了，只要有观赏价值的，还包括我挂在自己床边的两个傣族小木偶。我生气地想，其实她早就已经想好搬走。
　　 匆匆忙忙收拾完背了挎包到门口，女犹大转过头来。那刻我正装模作样地咬着笔在台灯底下写一篇没有任何兴趣的论文。看了一眼我后，她欣喜的脸色恢复成了平静，视线转移到我背后那漆黑如幕像铜版画的铜城（我偷偷发现这时她目光才变得有点茫然！），她目光转回来后又在我脸上停留了半刻。苏君，以后用邮箱联系，手机那估计打不通的，她开门了。
　　 拜。
　　 跟以后许多在东京的日子一样，很长一段时间，我反复地凝视墙壁上的壁钟，便调侃地想，她好像还说过要我陪她去取牙套呢，就这样走啦？叮啦个锵，照我说啊，真个犹大，洒脱得和她名字的德性一样。
　　 汽车从城西客站出发，三年多没来城西客站，女犹大去老原固的那次我也没去送她。雅安和我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下午出发，由于时间匆忙，雅安也没说具体去哪里，此刻除了关心铜城的那些朋友，而我也好像一点不关心所去之处。等到上车时雅安才说，苏君，是不是我们的决定太仓促了。我们买的这趟大巴是条旅游专线，最近几年铜城的几家旅游公司都推出过自助旅游路线，这种旅游路过的景点不太知名，有宣传的味，大概因为车票廉价，住宿费便宜，所以还是比较受铜城市民欢迎。
　　 车子启动，我从雅安的眼神里读到了点不安，她在跟老家的妈妈讲电话。
　　 往西，往西，像邮件
　　 四马奔腾
　　 你道我是秘诀
　　 不知最终能否递往你的手心
　　 雅安突然嘻嘻哈哈背起一段诗来。
　　 背完了她假装问我，苏君，你从“From：Hx@yahoo.com,To:Ya@sina.com”的？
　　 我支支吾吾。诗是一个爱情庸俗大师戏写的，我当做玩笑抄给过女犹大。后来的一个女人安琳。甚至尹。雅安问我，我只好假装惺忪。看我没任何反应，雅安颇为无趣，嘴角努了下去看窗外。这下，我记起了上车时提的大包小包里有不少吃食，掏出来不少摆在腿上供她选。她在深呼吸，深呼吸完后又开心起来了，不时递来一块饼干，完罢，雅安习惯性地把臂膀靠向我，微微的。
　　 心里我却在调侃地询问自我，苏君，你猜这是不是礼貌性的？
　　 谢天谢地，她睡着了。以慵懒、偏离的姿势躺在座椅上，等她睡了，我才仔细地扫了雅安一下：穿景德红色风衫，腹部盖着黑色素衣，纤细的脖子在微弱地起伏。从躺姿看来其实她并不缺少温暖。车子在高速路上急驶，一个小时后出了铜城到了郊区，两旁翠绿，清水流淌，我回想起在东京去年曾经与一个陌生女郎飙车的日。突然车子一颠簸，雅安嘴角一抽搐，醒了，又开始喝纸盒装王老吉。陷在那曲的泥淖里，我喝了三打！雅安突然说。
　　 她是只懒猫。从第一次QQ聊天就看出端倪来了。当然我苏君的行动也是一贯慵懒的，例如在第一次预约与她谈话的这天下午，我的安排依次如下：参加单位的一个活动，紧接着去一个兑奖处摸奖，得一皮质小包，小喜，傍晚与单位里一位熟悉的妙龄少妇调侃了好一阵子，我们的话题是缅甸翡翠，结伴去老坑区淘宝，时节是冬天去最好，再说缅甸政局一贯不稳，要提防才是。云云，等等，这时手机上来了条天气预报，说夜晚瑞雪空降。东京冬天的夜晚时常有雪的，容易塞车。于是只好早点坐电车回住所，可是走出电车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呵。
　　 我忘了和雅安的约定。但那晚，我还是足足等了雅安两个小时！我第一次用QQ联系她，天啊，她竟然零点才从健身房归来（真是姗姗来迟，这还是北京时间！），练瑜伽。她懒洋洋上线了，在视线里绵软地开始闪红，像只猫眼似乎在另一片森林里。
　　 我没好气，对“332828××”说，你失约啰。
　　 她没好气地孝敬了一回，5980423××，你有约定时间吗？
　　 又补上一句，你叫苏君？北廷大尹的朋友？
　　 ……
　　 整个冬季无事，我像懒猫一样窝在住所闲了一冬天，春天去了徐北汀所在的大阪，以开讲座的名义的和猪朋狗友鬼混了好几个月，我们集体称“苏君们”。直到天气渐暖，徐北汀联络到我，我才回了一次国。当时，徐北汀说用邮箱给我发北汀的资料来，这时我才记着去查收邮件，这回竟然查到了雅安发给我的邮件。她没用QQ。
　　 （TO：Hx@yahoo.com）你敢过来？我嫁不出去了。
　　 （TO：Ya@yahoo.com）怎么不敢，关键是要我从哪里？
　　 她惊奇地反问，苏君，我料你也过不来，你不在东京？外国冷吧。
　　 对，国内暖和。可惜我就在你身边。
　　 当时我已经在北廷大学讲学。春天与她见面，真不知道算不算上天幽了一默。
　　 车子在一个莫名景点停了，司机含糊地说不清它来头，司机看来不想停，主要是有一个车客不耐烦了，问了些路途中的景点，司机索性一踩油门停车，他说，要看都出来吧。
　　 我们才知道我们到了山区。这时，时间将近下午四点，依山区的光景看已近黄昏，天空正杂糅一些可见如小米般的毛毛雨，雨粒打在身上稍有些痒痒。迷蒙的夏季末尾日渐秋色，这让我又想起铜城的那些故友，比如杨理，杨理离开了经管所后不知所踪，至今没有他的音信。我打过电话给尹，尹应惯例背书般的说道，苏君，你知道我从来不谈及这个臭男人的……而据徐北汀告知，杨理在美国，具体方位不知。徐北汀自从回了国，他在北廷大学已经荣升人文系主任。这次，我来铜城还没有招呼任何朋友，要是给这般猪朋狗友知道，准会被取笑地说道：苏君兄，你小子离开铜城后大驾光临，还不喝一樽哈……
　　 大巴车突然一促停，司机说，上卫生间的到了！雅安惊醒，又是孩子般朝我笑了下，她惺忪地爬起就去马路旁边的卫生间了。车上的人谁也没去打理马路旁边的那是个什么景点，我纵然发现同车的人都是出来散心的，好像并不关注要去的地方。
　　 而那个景点看去像个古村落，人少，有些冷清。
　　 一个女孩蹲在车棚里倚靠一根木柱旁在巴望着我们的大巴车，旁边坐着两个不像等车的中年男人。我走进车棚，先前我没注意这位女孩，为了吐出车上因空调抽气不良淤积的废气，坐下闭着眼。
　　 车上的人困囿了半天后突然得到了解放像野兽一样奔出来，吸烟的吸烟，磕瓜子的磕瓜子。雅安在卫生间呆得有些久，后来她也来了车棚，她和那位女孩闲聊了起。
　　 这时，我才去注意，这个女孩穿个碎花纹的小衣裳，一双泡沫拖鞋，稍瘦，肤色蜡黄，雅安在车棚的大板石上一坐，她就开始念念叨叨地说：“到yi城四块，到yi城四块。”几分钟之内女孩就开始叫雅安姐姐了，女孩吐词不清，却喜欢与人攀谈。
　　 看来这个小女孩的故事是这样的——男友在yi县城的工地上班，她十六七岁，似乎真的缺少来往车费的四块钱去县城。她一直坚持地说男友会来接她。
　　 雅安狐疑了，问我，给不给钱？
　　 我笑，不好以否认。
　　 不料女孩在车棚里唱起了歌，雅安哑然。我无意地去看了下车棚里的那两男人，他俩笑而不露，眼眸中我却读到了鄙夷，其中一个甚至用蜷曲的指头指向他自己的脑袋划圈示意，雅安见状，探头来悄悄对我说，苏君，看到了吧？
　　 女孩看到那男人的手势，不再与雅安聊天了。我们正在车棚里僵持，司机探出头来已经不耐烦地朝我们大喊：“搭车！”
　　 “剪刀石头布！”我们后座的位置上爬着一对孩子正在抛骰子，男孩与女孩脑袋顶在一块，他俩正玩得欢。我偏过头去注视窗玻璃良久，窗玻璃上突然映出女犹大离开铜城的时分。继而，脑子里闪出一堆谜团，好比忧伤的女子在走舞步，却从不穿舞鞋，我承认她像异性荷尔蒙本身一样吸引着我去解谜。这一瞬间，旁边雅安的脸上笼罩着阴影，大概她在想刚才的那女孩吧。
　　 她确实是个痴女？
　　 我说，看到了吗？她说她手上脚上的伤痕是她爸打的。
　　 苏君，男人都这么坏？
　　 你说的是重男轻女？可能她爸打傻了吧。
　　 雅安开始保持沉默，就像我和她分处两地时惯用电子邮件或者QQ，各自保持一种分外漫长的矜持。于是，我又开始回到解剖那堆谜团的程序，雅安在用iPod听音乐，她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
　　 我回想起乡下我妈。现在我妈病死了。以前，很奇怪的事发生在我妈身上，我妈算得上村里一个凶人，我家阴盛阳衰，她经常与我爸厮打，我妈比我爸高大，常常抓破了我爸的脸打肿他的手脚，难能可贵的是，我妈唯独没有打过我，我曾经把我妈当作家庭反常说给经管所的同事听，我的理性分析赢得了李领导的青睐，而其他人却当作天大的笑料，杨理就开玩笑地问过我，苏君，你那时是不是病得够重比起你爸来经不住打呀？杨理在我们所里是个散漫诗人式的贵族，而照我们李领导话说却是有名的“妻管严”，事实上，杨理一直在和尹闹感情纠纷，这已成为经管所的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