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篮子不是一种用具，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里下河水乡，有个大沪庄。有户人家，姓氏不祥。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庄户人家不识字，又舍不得花两担稻子请个先生起名，就看到什么叫什么，大姑娘叫大篮子，二姑娘叫小篮子。
　　 大篮子从小能吃苦，家里的活，地里的活，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她嗓门大，身板壮，尽管不识字，尽管长相一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是嫁了一个家道殷实的人家，本乡本土的，大篮子自己满意，娘老子也高兴。
　　 小篮子虽然出生在穷人家，却天生一个美人胚子。眉似青山黛，眼如横波斜。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有大篮子在前面顶着，地里的粗活，不要她伸手，平常只在家里做些家务，针线活。越发的粉白娇嫩，水灵灵的。
　　 一转眼小篮子也到了十八岁，说媒的，求亲的，踏破了门槛。六十年代，当兵的吃香，篮子爹妈还是有眼光的，挑了个有文化的兵哥哥把小篮子嫁了。这个兵哥哥也争气，几年就升了营长，小篮子随军去了。篮子爹妈就在大沪庄安度晚年，有大篮子照应着，日子过得还好。
　　 大篮子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生性泼辣，不管在家里外面，从来不肯吃亏的。但她从来不欺软怕硬，又肯帮助别人，在大沪庄，大篮子的口碑很好。
　　 没有几年，篮子爹妈都不在了，小篮子也随丈夫转业到了一个小县城。兵哥哥有文化，到县城的中学当校长，小篮子不识字，只能在食堂做校工。学校里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多呢，渐渐地，兵哥哥对小篮子的感情没有以前好了。再后来，和一个漂亮老师黏糊上了，风声很快传到了大沪庄，大篮子一听，收拾了些瓜果茄子，直奔县城而去。
　　 校长看到大姨姐来了，心里也有点五点六点的，招待大篮子吃了饭，又要盯着小篮子，怕她告状。好在小篮子耷拉着头，什么都没有说，校长才放了一半心，问大篮子想去哪里逛逛。大篮子说，他姨父啊，你能不能领我去看看你上班的地方，庄上人都说你现在发达了，我去看看，回去也好胜给他们听听。
　　 校长一听，来了精神，就用脚踏车带着大篮子，奔学校去了。到了学校，大篮子着实夸了学校的大门头，夸了高大的教学楼，然后问校长，你的办公室肯定也错不了吧？
　　 校长被夸得美滋滋的，想也没想，就领她来到办公室，说，这小办公室是我的，旁边大的是老师们的。
　　 大篮子一把拉过校长，进了大办公室，亮开大嗓门：
　　 各位先生，听我傲一下我家校长哦，校长是我妹夫，我是他大姨子。当初我爹妈有眼光，千挑万选，找个穷当兵的做了女婿，他现在当官了，还没有忘本，一心一意跟我妹妹过，再漂亮的狐狸精他也没眼相……
　　 校长一听不对头，没有等她说完，拉着她去了操场，大篮子，你是不是来刚丧的，我别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有，也不要你说，文盲加法盲！
　　 大篮子两手一拍屁股，蹦起三尺高，我稻收了，麦种了，一忙不忙，有功夫和你刚。
　　 校长顿时软了下来，知道再闹下去不好收场，再加上小篮子人漂亮，又贤惠，原来也没有想弃妻再娶，只好打躬作揖，保证善待小篮子，好好过日子。大篮子才放过他。回家又教导了小篮子一番三从四德的话，才放心回大沪庄去了。
　　
　　 二
　　 大篮子处处护着家里人，但也有她护不了的。
　　 大篮子嫁的张家，在大沪庄是最大的家族，几乎大半个村子都姓张。平辈的兄弟姐妹就有二三百，大篮子嫁的张大狗，有一个兄弟，叫张二狗。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张大狗不抽烟，不喝酒，更不要说赌钱嫖婆娘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再加上大篮子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把个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人人提起张大狗家，都是羡慕的眼神。
　　 张二狗就不同了，从小就好吃懒做，虽然也有个瓦匠的手艺，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娶了个媳妇杨水花，也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整天不思量生计，有点钱就涂脂抹粉，大沪庄的光棍们都叫她洋水瓜。儿子都十多岁了，家里还是结婚时的家伙什，一样东西没有添，但杨水花身上穿得光鲜整齐，家里吃的也不差，哪儿来的钱？她呸一口二狗子，指望你，早喝了西北风了！
　　 张二狗乐得跟着过好日子，也不查点吃的鱼肉是哪儿来的，也不查点媳妇身上的新衣服是谁买的，原来就抽个烟，喝个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去帮人家砌砌房子，挣几个钱。后来又迷上了玩小牌，虽然输赢不大，但天天晒网不打鱼了，杨水花说他也不听，吵了几回也就不吵了。
　　 杨水花比以前打扮得更妖艳了，不仅大沪庄的光棍们着忙了，连老张家的几个叔伯兄弟，都在茶余饭后咂摸洋水瓜的味道了。
　　 大篮子听到风声，不好一味怪兄弟媳妇，只好到二狗家串个门，和妯娌拉拉家常，侄儿大了，过几年一混，就能找媳妇成家了。背地里把老二收拾了一顿，你再不好好去赚钱，家就不成个家了。二狗子嘴上答应，一转身还是我行我素，吃饱了去打牌。
　　 日子就这样过，倒也无话。二狗子在牌桌上和人争执起来，人就骂他，你个活鬼，你有个屌本事，你老婆都是我们替你养着的！二狗子突然觉悟了，要起脸来了，刚丧刚不过人家，回家就把杨水花打了一顿，发狠要休了她，离婚。几个叔伯兄弟，也不知道是平常争风吃醋还是怎么的，也跟着撺掇，这种烂货，不离了你二狗子丢得起这个脸！杨水花万般哀求无用，两个人还是去离了婚。杨水花抹着眼泪走了，二狗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头上的绿帽子随风飘去了，脊梁都比以前直溜了。
　　 大篮子知道了，把二狗子一顿好骂，你个二光头，你没得人指向，就把婚离了，你怪女将偷人，你自家没得出息，常日里和你说，她就偷人，还是和你睡得多，和人家睡得少，你咋就不听的呢！你后头日子咋过呢？
　　 二狗子不以为然，依然和平常一样过，没有几天，家里米也没有了，油也没有了，儿子马上要开学了，交学费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晚上在家里，没有了人说话，摸着冰锅冷灶，想起杨水花了，又没有后悔药吃，一个人整天垂头丧气的。儿子天天懒在大篮子家，就和没娘没老子一样。
　　
　　 三
　　 大篮子看着二狗子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嘴上说不管他，心里还是舍不得的，除了带好侄子，还特地抽空去了一趟杨水花娘家。
　　 大篮子知道杨家爹娘都老了，哥哥懦弱，嫂子刻薄，杨水花在娘家也呆不长的，肯定能劝得她回家。谁知道去了一看，杨水花哥嫂不在家，杨老爹病了，在铺上躺着，杨老娘抹着眼泪，告诉大篮子，水花那天拖着大包小包回来，她嫂子夹枪夹棒说了她一顿，临了也没肯让她进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断没有收回来的理！水花拖着行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大篮子回去一说，二狗子眼泪都下来了，回家换了黄球鞋，背了水壶，出村去了。一连找了几天，终于让他找到了，但不是好消息，杨水花在十多里外的小镇上租了房子，一个老板一样的人从那房子里出来，上了门口的一辆轿车走了。杨水花见了二狗子，连推带骂把他赶出了门。二狗子一路回家一路哭，在大篮子家门口，几个叔伯兄弟看到了，都笑他没骨气，他气急脸红地说，你们还笑，刀不斫到你们身上你们不疼！都是你们惑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嫂子。
　　 大篮子正愁有气没处出，这下子找到出气筒了，大麻脚，三抽筋，四打摆子，来来来，你们平常对兄弟媳妇下手，以为我不知道啊！还撺掇二光头离婚，现在好了，二狗子怎么样我不问，小狗子归你们几个人轮流养活着，说吧，今天轮到哪家，我给你们媳妇送去，顺便再和她们谈谈家常。
　　 没得命了，嫂子，你老饶了我们吧，下回不敢了。
　　 你们还想有下回？这回的屎还没有擦干净呢！什么时候我兄弟媳妇回来了，就没有你们的事，不然，哼，小狗子，大妈送你过好日子去。
　　 别呀，别呀，姑奶奶，你得容个时间我们想办法啊。几个叔伯兄弟拉着二狗子，嘀嘀咕咕一边去了。
　　 过了几天，杨水花还真的回来了。听说是几个人躲在黑处，把那个老板一样的人死打了一顿，直到人家保证以后不来了，才放了他。还听说有人天天晚上往杨水花房东家扔砖头，房东受不了了，求杨水花赶快走。还听说，是几个叔伯兄弟媳妇，去小镇上，七手八脚把杨水花接回来的。
　　 晚上大篮子喊老二一家吃饭，饭后开了个家庭会，二狗子赌咒发誓，再不打牌了，以后好好去干活，现在外面都搞开发，到人家工程队做瓦匠去，听说管饭，工钱还不低。杨水花也红着脸说，我也跟你去，我去做小工。
　　 大篮子听了，脸上笑开了花，这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你们明天去把绿本子换了，好好去打工，小狗子我给你们带着。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明天和你们一起去县城，你们办了复婚手续，我也去看看我妹子。
　　 第二天一早，大篮子和二狗子夫妻俩一起搭车子去了县城，很顺利地在民政局办了手续，刚刚想去看妹子，一头遇见了小篮子，大篮子一看，吓了一跳……
　　
　　 四
　　 小篮子手里拎着刚买的菜，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大篮子喊了她几声，她才魂上了身似的，一激灵，转过身来。这哪里还有个美人的影子，脸色灰黄，黯然无光，也不知道是人瘦了，还是衣服大了，晃晃荡荡的，找不到一点当年的风韵。小篮子看到姐姐，脸上勉强笑着，眼眶里泪水直打转。
　　 大篮子赶紧打发了二狗子夫妻俩回家，接过妹妹手里的菜，姐妹俩一路拉着家常，一路回家。原来小篮子夫妻俩烦心的是儿子的婚事。
　　 小篮子和校长就一个独生儿子，名叫建军，怎么叫这个名字？校长是当兵的，又是八月一号生的他，自然而然就起了这个名字。建军今年二十六了，大学毕业后，顺利地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工作，和单位的一个姑娘林丽对上眼了。一来二去林丽怀了孕，建军回家告知父母。小篮子和校长一听，赶忙去打听，原来这个姑娘是个临时工，父母都是垛上种蔬菜的，门不当户不对，俩人意见一致，坚决反对。小篮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家里天天哭给儿子听。校长也没有闲着，找单位领导辞退了林丽。建军被小篮子哭得心乱了，几天没有去上班，再去时，林丽留下一封信，说去把孩子流掉了，从此再不相见。建军知道林丽误会他了，几天没有上班，林丽一定以为他变心了，才满怀怨恨一走了之。心里又恨自己，又恨林丽自作主张把孩子打掉，心里最恨的还是父母。从此上班下班，就和行尸走肉一般，不管小篮子和校长托人介绍多少好姑娘，建军正眼不看，逼急了，就回一句，天上的仙女都不要！
　　 眼看着儿子二十四过了二十五，二十五过了二十六了，没有一点改变的样子。校长从来不抽烟的，现在也一根接着一根了，小篮子看着一天天颓废的儿子，心里也有点悔恨。当初不该拆散他们的，不然孙子都要过周了，心里又急又悔，一天比一天憔悴，人都有点恍恍惚惚的了。
　　 大篮子晓得妹妹的烦恼，前年他们棒打鸳鸯的时候，自己就劝过他们夫妻俩，别以为自己多高的门槛，不听，现在好了，儿子半死不活的，麻爪子了。唉，见到姨侄再说吧。
　　 校长和建军都没有回家吃饭，姐妹俩吃了午饭，唠唠家常，天就快黑了，那爷儿俩一前一后也回来了，谁也不跟谁说话。建军看到大篮子，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喊了姨妈，问候了一番，也不吃晚饭，拱到自己房间里，不出来了。
　　 大篮子端了一碗饭，进了房间，乖乖肉啊，你不吃夜饭怎能啊。有什么心思和委屈，告讼姨妈，姨妈给你想办法。你爸爸妈妈拉不下脸，你看上哪个姑娘，姨妈去求人家。好劝歹劝，总算吃了一碗饭。
　　 乖乖，你不能老是这样苦自己啊，告讼姨妈，你是不是还想以前那个姑娘呢？
　　 “姨妈，想也是白想啊，人家已经嫁了人，孩子都有了。”
　　 “你怎么晓得的呢？”
　　 “前几天我在街上看到的，她抱了个孩子上了车，我没有追得上。”
　　 那个孩子有多大了？
　　 没有看清楚，有几个月大吧
　　 你怎么不去找她呢？有什么找头啊，找到又能怎么样，唉！
　　 大篮子掐着指头，转着眼珠，一拍巴掌，明天姨妈去找她！
　　
　　 五
　　 第二天一大早，大篮子吃了早饭，把桌上剩下的烧饼包了两个，放在一个布包里，包里还有建军买的一瓶农夫山泉。建军一路送她去乘公交车，一路告诉她地址，东郊的林家垛，就是林丽的家。两块钱车票直达村边，村子不大，到了一打听就能问到。车子走走停停，七、八站后，林家垛到了。
　　 大篮子下车一看，乖乖，到了人间仙境了，一个个金黄色的垛子散落在碧水之中，古色古香的木栈桥连接其间，碧水，蓝天，菜花，小村，让人心旷神怡。大篮子一边心里感叹，这就是新农村建设吧，共产党把个水荡子弄得多好啊！一边向林家垛走去。
　　 走进村口，迎面遇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在路边的草坪上，教一个周岁大小的孩子学走路，她把孩子扶着站住了，自己往后退几步，张开双手，唤着孩子，来，来，走过来，婆婆抱。大篮子一看那个孩子，不由得一怔，这孩子的样子太熟悉了，像谁呢？不得命，和我家建军一模一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