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在学着，适应身体中的重
　　
　　 人过中年，一些并非真实的影像
　　 开始在眼前晃动
　　 一些味道，曾被拒之门外的声音
　　 从镜子中，从门缝里钻出来
　　 如影随形
　　 有时候感觉，身子也会飘起来
　　 从空中审视自己，而嘴角的一抹轻笑
　　 和快速逃离牙齿的几个字
　　 仿佛来自神明
　　
　　 于是我知道一个人在世上
　　 总是免不了羽毛之轻
　　 平日里沉迷醉心的，沙上的城堡
　　 烛光背后的幻影
　　 会随时被突然而至的潮汐和北风
　　 取走
　　 一截肋骨化作人形，留下一处
　　 永久漏风的音孔
　　 我不得不在文字中
　　 捡拾一些金属，压住自己
　　 以保持住和大地，和泥土的距离
　　
　　 将铜打磨成镜子
　　 将时光锋利的刃口
　　 击打成绕指柔的发条，删繁就简后
　　 在身体里冲出一场场十面埋伏的预设
　　 努力让虞姬的颈项
　　 不开出那朵千年不败的红花
　　 甚至雨滴落在身上
　　 也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还要在身体里，豢养
　　 一些从大洪水中逃离的动物
　　 一匹老虎，一只狮子
　　 它们的存在，有着钻石般的久远
　　 这些越来越沉重的东西
　　 它们会让我走得很慢
　　 甚至时不时地要回头牵一牵盲杖
　　 提醒那个跛脚的魂灵
　　
　　 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
　　 替我调剂着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有时候在深沉的夜色中
　　 身体里也会钻出一些荧光
　　 它们模仿着萤火虫的样子
　　 照亮咳血的文字
　　 费力地清扫，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狮子和老虎也趁机出笼
　　 抖落掉身上三十年的尘与土
　　 替天行道
　　
　　 2.百亩荷塘
　　
　　 眼前的百亩荷塘里，站着所有的
　　 我前世的情人
　　 她们刻意和我保留着
　　 双脚难以跨过的距离
　　 她们正忙着和牛乳般的薄雾，霏霏细雨
　　 交换珠链，和蜻蜓
　　 交换初吻的感觉
　　 在远处传来的晨钟和梵音里
　　 她们舞女般，舒展腰身
　　 把淤泥中的身体，濯洗得白净丰满
　　
　　 她们像一株株掩面而又羞涩的姑娘
　　 抱紧所有的藕断丝连
　　 纵容那些，兰花指堵不住的西皮流水
　　 除了那根将她们举出黑暗的脐带
　　 她们全身洁净，牛乳般娇嫩
　　 她们是怀揣着前世的
　　 梅妻鹤子的婚约，而来
　　 只是那一枚作为信物的戒子
　　 被忘在佛祖坐下的，莲花台上
　　
　　 这个夏天，这百亩莲花
　　 让我突生归隐之念
　　 身体里刻意隐藏着的淤泥和暗伤
　　 比一朵听惯了汉宫秋月的
　　 残败的荷花，更多一些
　　 前世五百次的回眸
　　 就一并抵押给水下唼喋的红鲤吧
　　 我只撷一朵初谙人事的花苞
　　 逆时光的流水而上
　　
　　 在从前的瘦西湖里
　　 打捞一幅影像模糊的二泉印月
　　 将一颗江南的红豆
　　 嫁接进一湖微苦的莲心
　　 而我只在夹岸旖旎而上的桃花林深处
　　 劈柴烧饭，白发垂髫
　　 在鸡犬相闻中种下让我夜夜失眠的
　　 诗与远方
　　
　　 3.敲门声
　　
　　 我总是愿意在黄昏
　　 放下手头在做的所有事情
　　 焚香净手，像一个虔诚的教徒
　　 等待着一些不期而遇的
　　 敲门声
　　 它们是一些从远方而来的客人
　　 它们背负着
　　 八千里路的云和月
　　
　　 夕阳被山坳的热锅，煎得软糯
　　 很快便被一群来自宋朝的暮鸦分食
　　 它们一天中最满意的叫声中
　　 有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念
　　 有时候，一阵马蹄声也会急迫地敲门
　　 它们是一群，耐不住寂寞的家伙
　　 它们被草原和将军所放逐
　　 它们只想带我重返，被满眼黄沙所逼退的
　　 战场
　　
　　 来自东方的三个智者
　　 一直还走在路上
　　 他们来不及拯救黄昏
　　 被黑夜凌迟的命运
　　 月亮捧着一叠叠的银币
　　 敲响十字架茬口簇新的门扉
　　 一些名字鲜红的游魂
　　 飘荡在门外
　　 而我每天在月光下，将所有空着的杯子
　　 斟满红色的葡萄酒
　　 用生命中余下的时光
　　 静待黑暗中最后一阵轻轻的
　　 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