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个派出所长一起下乡。山路颠簸，窗外是成片的撂荒地，蒿草翻滚，田园荒芜。闲着无事，为打发路途困顿，所长讲了一个他们辖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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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关分仁和巷、染布巷、玩月巷和民生巷四条主巷道，之前说过。去年冬天，和仁和巷鼻子挨着鼻子的染布巷基本全拆了，只有巷子北边留下了十来户。说是卖给了两个不同的房产商，南边的老板大，很快要开发，好像盖什么商贸不夜城，反正打的广告看着很奢侈，跟平头百姓没多大关系。北边，住的人少，还不知道啥时候拆，就那么一排子摆着，像坚守，也像败退。
　　 南边虽说拆完了，但拆过的地上，中间偏右手，还孤零零地留着一户院子。院子四周围着拆倒的建筑垃圾，齐腰高。钢筋收拾干净了，只剩烂砖、破瓦、水泥墩子，还有五颜六色的生活废弃物。房子蹲在垃圾堆里，显得突兀，孤僻。院子算中等大小，二三百个平米，盖了三层楼，呈凹字。房子是空的，租房的人早搬了。门口的水泥护栏上，爬山虎死了，枯叶子一大片，铺开来，像挂着一张帘子。一楼，靠门口，还住着一个人，房主刘宝禄，七十来岁。刘宝禄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举着拍子打苍蝇，对襟褂子敞开来，露着白肚皮。他脸极黑，长满了白刷刷的络腮胡，胡子直、硬，跟张飞的有一比，人叫刘胡子。
　　 刘胡子刚打发走了一拨子“招安”他的人。他拍死一只苍蝇，自言道，知道梁山好汉是咋死的吗？招安招死的，好好守着水泊梁山，那么大一块地，哪也不必去，谁也别想占，祖祖辈辈稳妥妥的，都算些什么好汉，一群废物！他把粘在拍子上的死苍蝇，磕地上，伸出脚，研了一下，苍蝇血肉模糊。
　　 刘胡子是南边唯一没有搬迁的人了。
　　 去年冬天，巷道里贴上了大布告，说是限定几日之内全部搬迁完毕，工程队将对房屋进行拆除，具体补偿事宜到巷道中间征地拆迁办公室咨询。自布告张贴之日起，就标志着染布巷的拆迁正式开始了。之前，办事处派了五六个工作组深入各家各户作动员、讲政策。一开始，大家都反对，没人愿意搬，毕竟染布巷呆了半辈子，扎了根，有感情，生活都是过惯了的，一睁眼，一伸手，什么都是陈旧而熟烂于心的，让搬，那能那么轻易就把根拔断走人的。再说，北关这里，离广场近，坐车、游逛，走哪都方便，周围还有一大圈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要说搬，谁能下这个决心，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重新打理日子。
　　 那段时间，上班的也不去了，摆摊的也放下了，瞎逛的也回来了，种菜的也收工了，百十户人家的心被拆迁搅乱了，大家一股脑儿涌在巷子中间的老国槐下，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刘胡子之前还每天早上遛鸟，然后逛花鸟古玩市场，最近，他也不去了。鸟挂在门口，干咳着，萎靡不振。刘胡子站在人堆里，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拆迁的事儿，反正啥消息也有，一会不搬了，一会明天就搬，一会原地返迁，一会异地安置，一会补偿一比一，一会补偿二比一……反正大家就这么东拉西扯着，说得嘴皮子上唾沫子糊了一层。刘胡子刚开始站着听，后来干脆带了凳子，坐着听，最后，就直接发表意见了。他一挥手，像拍苍蝇一样，说，我看就不能搬，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地皮，住了几十辈人了，咋能说搬就搬！有人说，这是政策，由不得人。他一垫脚尖，说，啥叫政策，政策还不是人定的，中央定政策不让贪污腐败，可为啥还有那么多贪官污吏。没人吱声了。他接着说，天水市这么大，为啥就拆这儿，就算拆这儿，我们能得到啥好处，还不是一拆迁，当官的发一笔，盖成高楼，奸商们捞一笔。大家点头称是。
　　 一开始，拆迁难以进行，多次协商无果。最后政府采取了五种措施，一是提高补偿金额，先搬有奖励；二是要求干部发挥带头作用；三是对钉子户重点攻坚；四是采取画片包干各个击破；五是软硬兼施，万一不行来点硬的。五管齐下，效果明显。其实光第一种措施就很奏效了，多数人觉得拆迁之命难逃，结果还是搬人，与其抵抗，不如早点拿上实惠走人。剩下的一看大家都搬了，一户人，两套一百平米的房，价值也过百万了，觉得差不多，也就顺风倒了。其余的难缠户，政府派人轮番上，一阵工作组去讲形势，一会开发商去加筹码，一会派出所去放狠话，一会国土部门去查证件，一会领导去谈话……一拨又一拨，反正不能让你消停，最后在死缠硬磨，威逼利诱之下，一个个被攻克下来了，不过最后搬得人，都捞到了几万元的好处。最后，就剩下刘胡子这颗大钉子了，领导发誓，用三天时间拔掉他，可三周过去了，刘胡子依然钉在那里。
　　 其实刘胡子起初是真心不想搬的。住这里，一辈子了，啥都熟悉，他也喜欢院子的亮堂宽敞，而且一院房，他随便安排房客住，随便给他们找麻烦，这点小权利，偶尔使用一下，挺过瘾的。另外，这里出门遛鸟，逛市场都近，一锅烟的时间就到了，不比现在要搬去的地方，光坐公交就要三十来分钟。这其实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一搬，给的两套房子没法处置。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套房，他住一套，另一套，该给谁，给谁也不合适，不给更不合适。最后，其实刘胡子也看清形势了，搬是必然，那些感情、方便等等啥的，都能抛去，要搬也就搬了，但是，这搬要搬得值，也就是要实现利益最大化。而对他来说，最大的利益，就是多给房，他想好了，而且主意已定，打死也不变。他就要四套房，一套，他住，另外三套，两儿一女，各一套。他跟工作组的人谈了，工作组的人，一听，惊得眼珠子掉地上，跑了。公安局诈唬他，他提起屁股底下的板凳递过去，说，给板凳，你有本事把我拍死，派出所没辙，走了。最后，开发商跟他谈，开发商的极限是三套，再不可能多，他坚持四套，一贯到底，毫不松口，这样磨了几次，谈崩了。
　　 刘胡子现在是稳坐钓鱼台，一点不心急，优哉游哉。反正他撑在中间，要动工，干没办法，他不急，他有得是时间跟他们耗。可开发商急。
　　 后来，开发商就开始给他断水断电。断水，没治，他有一口压井。断电，没事，他又不看电视不用空掉，大不了点根蜡烛。垃圾把院子围了，关系不大，他有吃有喝，可以半个月不出门。他们真拿刘胡子没办法了。刘胡子本来就是染布巷的犟人。年轻时，谁也不放在眼里，话没说几句，拳头就上来了。有一年跟隔壁他三叔为了水渠的事，吵了几句，直接拿铁锨在他三叔腿上铲了过去。他三叔，两根筋嘣一声断了。还有一次，跟他爸为了地里种韭菜还是菠菜吵了起来，没几句就冲上去，直接在老头子脸上几拳捅成了蛤蟆背。从那以后，没人敢惹了，一个连老子都下手的人，还把啥事不敢干。这么多年，他靠着年轻时的余威过得安然自在。
　　 最后，开发商真急了。一个下午，他们把铲车开到了刘胡子门口。刘胡子站在门前一块石头上，破口大骂，谁要是动了我房子，我让他不得好死，我就掏他们家祖坟去，让他断子绝孙。开铲车的说，你骂我干啥，我不过是拿钱干活的，谁给钱让我干啥就干啥。刘胡子喊，我给你十万元，你把开发商老板弄死，你去不，你就是个资本家的走狗，帮凶。开铲车的哑口无言。最后，两个穿雪白衬衣系领带的带着几十号穿假迷彩的人，提着棍棒，席卷而来，杀气腾腾。一个说，老汉，滚开，不要活得不耐烦了找死。
　　 刘胡子顿时来劲了，几十年了，还没人在他跟前如此嚣张，他一手叉腰，回道，你叫啥，叫老汉，你叫爷我都嫌你嘴臭，看你胎毛都还没有蜕光，就到我跟前来耍流氓，没门。
　　 你个老不死的，哥我出生入死还怕你，就你那一把骨头，我提起来就手（方言顺手或一下子的意思）撕白菜了。
　　 小兔崽子，好大的口气，小心风把你娃舌头吹成两截了。他的满脸白胡子根根直立，脸黑如一方墨。风吹来，真是黑白分明。风吹来，他的褂子迎风招展。
　　 不跟你老东西废话了。兄弟们，上！几十人号冲上来。刘胡子一转身，从身后摸起一把铁锨，纵身一跃，站到一块水泥墩上，高高举起铁锨，眼珠血红，大喊，哪个狗日的敢上来，我就让你他娘的死。迷彩服被镇了，站在原地不敢前行。另一个白衬衣喊，铲车，上！铲车轰隆隆开过去，举起爪子，朝大门抓去。刘胡子一跃，扑到了铲车轮子下，喊道，谁敢动我的一片砖，我就死给你看。所有人惊呆了，张着口，忘了呼吸。铲车爪子举在门顶两寸处，停下了。一瞬间，场子上，静极了，静得能听见刘胡子的心跳。
　　 所有人都撤了，没有人敢进一步。惹下人命，谁都担当不起。拆迁，再次以失败告终。
　　 刘胡子给蹭破皮的膝盖粘着创可贴，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可这一次，他让他们见识了什么叫好的怕二的，二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佯装把命都不要了，他开发商长十个胆，也是白搭。他抿了一口二锅头，长长吐了一口气，透过门缝，看着门外的废墟，他心里踏实极了。他知道，这一次，四套房定了。
　　 果然没错，两天后，开放商一个副总来了，很客气，很友好，给他提着两盒茶叶，答应了他四套房的要求。当然，这样的事，是偷偷摸摸谈成的，不能让搬出去的其他人知道，一点风声要不紧，其他人也来讨要，就乱套了。刘胡子答应了，放出去的话，还是两套房，最后是被逼出来的。
　　 刘胡子搬走了。他住了一套，女儿一套，大儿子一套，二儿子一套。一切似乎结束了。然而，未必如此，刘胡子搬出去的第三天。开发商刚刚把铲车、压路机、卡车调进场，刘胡子被大儿子抬回来了。
　　 天底下的事儿，真是一物降一物。刘胡子在别人面前牛逼闪闪，厉害的不行，但是他被大儿子能整治住，而且降得服服帖帖。刘胡子的大儿子，没工作，没正事干，无业游民，打麻将为生，吃喝嫖赌，样样占全，而且啥事蛮不讲理，地道的二球，比刘胡子严重多了。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王八儿混蛋。刘胡子所有的缺点全被大儿子遗传了。儿子要干啥，他从不敢拦，因为儿子和他一样，惹急了经常跳起来揍他，别人，他要么还手，要么装死，可自己的儿子，又能如何，他只有躲着，让着。
　　 这些年，刘胡子用自己的房租给大儿子在外面租了一间楼房，免得住一起，给他赌气，或者惹是生非。房子租外面，爱怎么折腾都随他。每个月，他另外给两千元生活费，这样，七十岁的老子养活四十岁的儿子，在整个北关都是大家的笑谈。不过，有房住，有钱花，大儿子也就很少回来，也基本跟刘胡子没啥接触。月底，钱一取，屁股一拍走人，爸都不叫一声。刘胡子出一口气，他知道，年轻时，作过孽，老了，是报应。
　　 可这一次，事情复杂了。刘胡子在搬过去的楼房里，召集来子女，把房子的事说了，大家拍手称好，觉得老头子给子女积了点德，表示要共同养老，要孝敬一辈子。一家数口，其乐融融，喝了一箱子白酒。可第二天，大儿子不知犯了什么病，还是听了谁的馊主意，赶过来，要把老头子的一套房写到他名下。刘胡子还没糊涂到那程度，他知道，他剩下这几年，就靠这套房了，子女嘴上说的好，是因为答应给房，但其实都是白眼狼，薄情寡义，他们假如现在得到了好处，谁还理会他个糟老汉，这点，他对他的几个儿女一清二楚。另外，这房，写到大儿子名下，另外一儿一女又有意见，分配不公，又是无休止的矛盾，这点，他早就考虑过。还有，就算写大儿子名下，可他一个败家子，鬼知道哪一天就把这房子也抵债了。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这房子，只能是他的名。
　　 大儿子叼着烟，气势汹汹，眼睛是布满了红血丝。他们之前已经吵了半上午了。大儿子站起来，说，你写还是不写？
　　 你给我滚出去！你个杂种！
　　 杂种也是你养的，这名字，你非得写我名下。
　　 滚出去，我没你这种贪得无厌的儿子。刘胡子冲上去，双手一推，大儿子一踉跄，被身后的椅子绊倒了，头磕在门框上，立马渗出了一层血。他翻身起来，像野兽一样，跟老子扭打在了一起。最后，他一脚踹开刘胡子，摸起门后的拖把棍，朝他老子的腿上不停地抽打着。刘胡子不能动弹了。按理说，他还能站起来，可这一次，他的心里被儿子打翻敲碎，研成沫了。以前儿子动手，也只是在他面前晃一晃，可这一次，他竟然和畜牲一样，往死里打他，比外人还狠毒。要是他不这么贪心，当初，要两套房，或许，就没有今天这事儿了。
　　 刘胡子没死，但刘胡子的心死了。一下子，他枯瘦了下去，那种霸道气，像被抽干了。白胡子塌下来，像一堆杂草。这一次，他的脸不黑了，白的发紫。他空洞的眼神，往外涌着苦咸的水。
　　 大儿子把刘胡子抬回了那个即将拆除的院子。他要开发商把那套房的户主换到他的名下。开发商说，是家务事，你们自己协商去。可刘胡子哑了，坐在轮椅上，跟没魂了一样，缩成一堆，气若游丝，啥话不说。开发商说，赶紧走人。大儿子死活不动，这一点，他依旧跟刘胡子那么相像，简直是遗传到位了。
　　 开发商奠基的日子迫近了。场地上的垃圾清理毕了，现在，就剩这根钉子了。拔不掉的钉子。
　　 开发商好说歹说，也无济于事，让再给一套房，那再也不可能了。他们已经把该做的做完了，四套房，仁至义尽，至于房子在谁名下，就不是他们要解决的问题了。这一次，怎么着，理都在他们一边。于是，强拆，是必然的。
　　 五台机器轰鸣着开过去，举起了爪子，挖下去。大儿子推出刘胡子，横在了铲车下。他叫嚣着，你们挖啊，有本事把我们家老头子埋了，埋了还好，省了我的火葬费，来挖啊！刘胡子堆在轮椅上，缩成一团，像一条破棉絮，眼睛闭着，一动不动，真的像死了一样。犟了一辈子的刘胡子这一刻软了，逞能了一辈子的刘胡子这一刻，败在了儿子手里。他成了儿子手头的一个挡箭牌，一个玩偶，一个工具，他成了北关的一个笑柄，一个怪物，一个让祖宗颜面扫地的后代。他不想挣扎了，也不想说什么了。等死，或许是最好的出路。
　　 就这样，僵持着。铲车高举着，不敢下挖，大儿子蹲在一片砖头上，点了一支烟，悠闲地抽着。
　　 铲车退了，他把刘胡子推回屋。铲车来了，他又推出去。
　　 ……
　　 一个半小时，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下车，一个同事晕车，跑路边吐去了。眼前的农村，荒凉透顶，空落落的村子，空落落的房子，找不到人影。那所长刚下车，一个电话，他接上，对方说，刘所长，我爸不见了……挂了电话，他说，说风就是雨，听见是谁了吗，刘胡子的大儿子，不好意思，我得赶回去。临上车，他说了句，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