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西窗(小说)
一
我来到这个城市,搬进这栋高档公寓楼时,她已经住进这栋楼里了,只是那时我没注意到她,因为不在一个单元,自然也没照过面。
我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因为偏西向的圆弧形落地窗总是拉着窗纱。窗纱可以薄薄地拢住一些风景,比如与我比邻而居的她在窗纱后的一切,就显得有些朦朦胧胧。
天色渐暗下来时,窗纱后的风景才一点点显影,她打亮了房间的灯,于是她那一方,便如一个话剧的舞台,而我则是坐在一个包厢里,我成了她唯一的观众。她在一个竹制的秋千吊篮里半卧着,手里还捧一个笔记本电脑,吊篮徐徐摇晃,她慵懒的样子便透过那窗纱映到我的眼里。
发现这个秘密后,我便不动声色地对我的圆弧形落地窗情有独衷了,我更多地停留在落地窗前的小茶桌旁,我常常要沏好一壶泛着茶红的茶水,然后一边喝茶,一边看闲书。自然我还另有图谋的,因为我的目光自然而然会有倾斜,而彼邻的她也正好醉卧在落地窗前的竹吊篮里,她的慵懒恰似我杯中的红茶,泛着发酵后的浓意。
这样的时刻是我独处的机缘。其实这话有些虚伪,因为我总幻想她那样懒懒地蜷卧着,就是与我的陪伴。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每天晚上都期盼着灯光亮起的时候,这样,她会再次蜷卧进竹吊篮里,停留于我的视线中。
这个城市对于我而言是陌生的,这样的陌生实则让我踏不进一种氛围。我因工作需要换岗来这个城市做审计工作,因涉及审计对象特殊,我不得不像个独行侠一样,尽可能避开热闹场面。于是工作之外我几乎无处可去了,回到住处,而后喝茶,而后等着她再次出现在那面的落地窗后。
她又款款走进我目光能及的地方了,如同准时赴我的约一般。虽然临湖的夜景很美,完全让人有理由说成临窗远眺,然而我宁愿相信,她是在赴我的约。
于是这样的臆断便颇为有趣了,比方说,她如何来这个城市的,做什么?她与我是同时来这里的吗?这岂不是世间很巧合的事?一道很亮很亮的灯光从我的窗子前划过,将我的失神打碎,如平静的湖面忽地被几只飞鸟的翅膀惊动了。猛然想起一个熟透的词:恰好你来,恰好我在。而我并不以为然,我总以为,我是在没有了外面的世界时,恰巧遇到了她。
想必这一切的症结便是寂寞。而她因何一日日也守在这扇落地窗前?我不得知。我好奇她的一切,可惜,窗子是半圆弧度的,我的目光不可以延伸,这样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区域,我只可以探得见她这个可视空间,其余的大部分,那只在我的臆想中。
她趿着拖鞋,穿着吊带裙,在可视的,以及不可视的空间中穿行,我常常看到她有时披散着头发,刚刚沐浴后湿湿的、散乱的发似乎还滴着水,她用一条浅蓝色的毛巾擦拭,或者将毛巾裹在头发上,她再爬上竹吊篮,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两只手在电脑键盘上便飞动起来。她那样打着字,我则看着书,似乎这样的模式相当默契。
我会在每个夜晚目送着她离开那扇落地窗,她的背影淡出我的视线那一刻,我的心会莫名疼一下,而后起身,回到自己的空间,偶尔翻开博客,写上几个字。
夜的静谧如茶,看似清淡,实已浓重。我估算了一下纽约时间,应是早五点。这时候贾南应该没醒,我不能打扰她,她也不容许我的打扰,否则她会唧唧歪歪,如睡不饱的孩子。可是,这时候不给她打电话,我的心会很空,我急需一个实实在在的填充,不然灵魂会无处安身。
贾南慵懒地在电话的那端“嗯”了一声,她明显在翻身,然后她一句:“我困,你别闹!”然后一阵电话里嘟嘟的盲音。
我呆呆地举着电话,心中的怅惘顿生。贾南是两年前去美国的,学院论资排辈,好容易轮到她出国时,她已经三十二了。当她渴盼的目光忽闪忽闪朝向我发电时,我知道我只能就范,我根本就拒绝不了她的任何要求,更何况,这一次意味着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难挨的分离期还是不声不响地过去,贾南很忙,忙到几乎忘记了与我煲电话粥,我已感受不到粥很烫嘴了。偶尔贾南会开一些玩笑:“阿乙,我不在,你要是想我了怎么办?不会找别的女人吧!”
我呵呵地以笑应答她。电话里的贾南听不到我的回应。她提升了语调:“哎,你倒是说话啊!我问你呢!你会不会找别的女人?别跟我呵呵,呵呵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让她别胡思乱想。“瞎寻思什么!局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功夫想那些!阿甲,你争取让导师给你减刑吧,五年太长了,我怕美国的空气不好,据说美国人很多都有腋臭,时间长了你憋气,呼吸不畅!”
贾南在电话的那头咯咯地笑:“我怎么闻到一股酸醋味啊,哪里的醋坛子翻了?”贾南抽鼻子的声音很夸张,如美洲大陆的飓风,让我怀疑她跟谁学了口技。
一点也不淑女,当初怎么会看上了贾南呢?还阿乙阿乙地叫我,基本把我杨乙涛的英名篡改得面目皆非。无可奈何的我将她的贾叫成了甲,这样我和她基本也门类相当了。不过阿乙怎么听都像从属于阿甲的,阿乙的愿望是与阿甲做造人运动,合成个阿丙阿丁什么的,可是阿甲不上阿乙的钩,她一步步按她自己的方针走。
于是这一年,贾南离开我,去美国了。
没有贾南在身边,我很失落,这种失落如同阿乙失去了直接归属,我变得惶惶不可终日。我把自己全部精力投进工作中,不出意外,我应是三十五岁以下最有希望被提起来的人物。
局里的潜规则是曲线升职,换岗便是曲线升职的信号。没有贾南的日子,我变得了无牵挂,换就换吧,我想,背包一放自己就是家。
我想像得也许很简单了,难怪无人应这个差。这里裹着惊人的秘密,刚刚到任,就有拉拢我的,拉不动就骂。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按别人的安排住进宾馆,而是不声不响地住进了这栋楼。我喜欢这样的环境,临湖,坐在十七楼便可以远阚这湖光岸影,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中。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我以这样的方式遇到了她。
二
沉梦中,黎明渐近,窗外泛起的鱼肚白渐渐往窗纱里渗,躺在床上,我闭着眼睛,也已感觉到那种透明的乳白色。说来说去,夜晚的惶惑过去了,一切照常。
我喜欢拉开落地窗的窗纱,再开一扇窗,让早间的清新空气迎面而来,很惬意。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窗子,很安静,什么迹象都没有。
忽然发现我面前是一大片空白。
我总在设想着一个场面,就好比说吧,这时的湖岸应该是热闹的,晨起的人沿着湖岸走,而她,忽然迎面而至,然后停住脚步;又忽而,我坐在一只轮椅上,沿着湖岸的缓坡上行,而我椅背有一双手搭上,我感觉那车子在轻松上行。这些自然是我臆想出来的,或在某个小说里衍生的片段,与我的现实毫不搭界,现实是,我很少早早起床在湖边遛弯,懒到快到上班时间了,才匆匆沿着湖岸穿过,匆忙得连湖中生出的莲叶都没眷顾一眼。
日落时分我从办公楼里走出来,这时候湖边的人多起来,Q大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岸边异常热闹。长椅上会坐着许多对情侣,更有大明大放搂搂抱抱,不需要垂下来的柳叶掩映的。这时不好意思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低着头走过这一段盛夏的流光,生怕偷窥了两眼会泄露自己的心机。
猛然间我想到了她,要是,要是她坐在这长椅上,椅子的那端空着……
她不会现在就坐进竹摇篮里了吧?想到这时,我加快了脚步,急急忙忙拐进了电梯间,在这些与她没有交集的场子里匆忙一闪,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楼,径直走到圆弧落地窗前站下。
她那里还很安静,落地窗后除了乳白透明的窗纱,还没有她的影子。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些轻松,也有些怅惘。而后便是钟点工送来晚餐盒。
钟点工从不将菜叶带到我楼上,她在哪儿烧饭我不管,我只需给她钱,她为我做饭。很怀念贾南给我做难吃的菜花。我将一大块嚼得吱嘎做响的菜花生生吞下,贾南看着我的痛苦状,脸上漾起难为之色:阿乙,是不是太难吃了?
没。我咽下一口菜时,大块的菜梗卡得我眼泪出来了,我一面擦着眼角的泪,一面说:老婆第一次给我烧菜,感动啊!
贾南肯定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但我还是喜欢她。我喜欢她围着我,一会儿给我扎围裙,一会儿手搂住我的腰,我在厨房的灶台前挪一步,她就像贴在我身上的树袋熊,一步不离。
贾南没有站在我的身后,她没有搂我的腰,我感到我后背没有她软软的怀抱,那种冷寂让我很难忍受。自然我尽量避开厨房,我当然不想我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只我一个人默默吃。
来一个陌生城市的好处的确很多,我可以忘记许多习以为常的事,比如下厨房,我吃钟点工给送来的饭菜,那味道说实话也不错,可是怎么吃,都吃不出我和贾南在一起的滋味。
这些话我没向贾南说起,问题大概出自,我这样寂寞的时候,贾南总在敷衍我。或许是时差的原因,许多想头并不在同一点上。
而她,却是我最寂寥的时候,抬头可见的。
她总是在七点钟以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这时的日光已消尽,如同剧场里的灯光忽然灭了,我知道这正是剧目要上演的时候。于是她窒内的灯光鹊起,袅袅地散着乳白色的雾霭,我的头开始从藤椅背里向前探出,我急于拨开那层雾看到她的脸,我想从她的面容里判断,今天她怎么饰演她的角色。
依然,她爬进竹秋千吊篮里,蜷卧得像个婴儿。她穿着淡粉色的睡裙,爬那个秋千篮时,还用手撩一下裙子的下摆,她的纤细的腿就露了一大截,真好看,比起贾南的又白又胖的腿来,她的腿更适合观赏。
可是我还是在想念贾南的腿,重重的胖胖的搭在我的身上,那种重量让我踏实。贾南一直没有个苗条的身材,可是为了达到视觉效果,她会穿上各种紧身衣,把自己箍得如丰腴的肉棒。不过贾南的胖并不愚蠢,高高的个子显得身材还匀称。每天晚上我要为贾南大卸盔甲,一个扣子一个扣子给她松绑,这是我熟稔的程序,等到她宽了衣,她才会很随便地窝进沙发里,和我一同看电视里的演唱会文艺片动物世界斯诺克台球。
贾南枕着我的腿安静地睡着了,我细细地打量着她,她的眉弓自然弯曲,从没修饰过,椭圆的脸很丰满。她不是那种很精致的女人,一直不是,她的憨憨的可爱的睡样却很柔美,是我眼中的柔美,心中的柔美。那一刻我的心会疼一下,很长时间凝视着她的脸,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角的曲线一遍遍地描摩着。
而这时,无论我怎么忆,那眉那眼竟然有些模糊了,我的眼前是一个纤纤女子,与贾南重叠不上的女子,我起初试图在她的身上寻找贾南的影子,却发现,贾南的样子在变模糊,而她却着实清晰起来。
三
南湖的夜有着一种蛊惑,这种蛊惑来自各个角度绽放的色调。每至夜幕来临,远处的湖色由浅灰变蓝,至暗蓝,那种幽暗的蓝衬在夜幕下的树与楼宇的倒影里,有一种宁静中的暗涌。圆圆的月夹在两座楼宇之间,那影子也会投射进湖水中,而我坐在十七楼的窗前,是看不到挂在天上月的,却在湖水里捕捉到了月的影子。璀璨刹那间一蹴而就,湖岸栏杆的灯、南湖桥头与桥弓的灯、围在湖岸的高楼的灯一齐打亮,于是这斑斓色彩在静谧的湖光月影中豁出了口子。
我的心在这一瞬间猛然被击了一下,火花在我的胸前突地燎过似的,一股焦灼味也散来,让我心惊。
她似乎也被什么东西拥挤了一下,便一骨碌从竹吊篮中滑出来,淡粉色的衣裙闪向窗子。她凭窗向远处眺望,双手搭在肩上,挽起的发髻还流落了一截发梢,在她的耳际垂垂着。
我有些呆呆地看着她,几乎要沉浸于她的韵味里,她的面容说不上很漂亮,但肢体似乎很柔软,那是女姓特有的带着弧度的柔软,那种柔软不远也不近,撩拨着我。
而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向我这边看过来,哪管有意无意的,向这边一瞥呢。她看上去极其自然,而我也一口一口抿着茶水,尽量做得若无其事。这样便是一种不声不响的平衡,但我极力想着如何打破这个平衡,让欲念的水漫过湖堤,如窗外刹那间亮起的耀眼的光影,那样让她惊觉,让她走出她的竹子摇篮的城堡。
而我一直找不到这样的契机。
这是对另一个女子的企图,是对贾南以外的女人的企图,我在生出这样的企图时,却想起了贾南。不知为什么,我想和贾南说话,一刻也不能等待似的,迫切想听到贾南的声音。
“阿乙,你怎么嘛!不是跟你说了,上午的时间特别紧,怎么忘了?”
“南南,你的事就那么重要?你没想到我的感受吗?快三年了,我们就这么分着,我都忘了,上一次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了……”
我的喉咙一下子让什么哽住了,想接着说下去,却无语了。
贾南停顿了一会儿,就听见电话里有几声叫喊,是纯正的美腔。贾南一面应和着,一面冲着我咕哝:“阿乙,我也没办法……我忙去了!”
我擎着电话的手开始抖起来,抖得不能自己。忽然觉出自己的凄凉,这种凄凉与窗外的璀璨鲜明地对峙。我的心在膨胀,在猛烈地膨胀,逼仄得如按耐在壳子里的烟花,不知哪时,就会冲出羁绊,让自己连同那个壳子,灿烂地在空中燃成灰烬。
有些爱情,看似很美,却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
有些感情,看似若有若无,不用言语,却可明了彼此的心思。
语言温婉,字句清晰,人物心理刻画饱满,一篇非常唯美的佳作。
西窗!东窗!
问好雪飞。祝安。
这是一部以爱情为题的伤痕小说。作者用倾诉的写作笔法,阐述了人们对灵魂的空虚救赎。对于爱情的向往,在这部小说里,作者用莲花般的语言让人感到震撼无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雪雨霏霏——这一句千年的热烈的苦难,在这一部小说里比较成功地流露在读者面前。热烈就如美酒,越久越醇香,才会感觉到一个士兵的悲凉;温润如《西窗》,越久越醇香,才会体会一个生命的爱情。而这正是希望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