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锤子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晒太阳的时候，常常想起和秋红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锤子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他二十五岁那年阳春三月里的一个下午。
　　 那时候，槐树还不是老槐树，还只是一棵碗口粗的正值壮年的大槐树。
　　 那天下午，锤子站在门前的这棵大槐树下，腆着脸，双手举着一根长竹竿够槐花。那根长竹竿的上头用尼龙绳绑着一个铁丝钩。锤子用竹竿上头的铁丝钩钩住槐花枝的茎秆，轻轻转动竹竿，将槐花的茎秆拧断，一串洁白灿烂的槐花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几颗零落的槐花和花串一起随风飘落，那情景宛若天女散花一般，飘飘洒洒。槐树底下已经落满了洁白的槐花，香气四溢，沁人心脾，让人感到十分的痴迷陶醉。
　　 锤子看了看遍地的槐花，想：这些不少了，够吃的啦！要不给俺爹俺妈送一些？锤子这么想着，蹲下身去，往簸箕里拾槐花。恰在这时，锤子听见有个十分悦耳的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哥，你家有气管子（1）吗？俺这洋车子（2)后车带（3）没气啦！”
　　 锤子站起来，看见身后站着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子，虽然穿着一身十分朴素的红黑相间的方格衣服，但是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脑后飘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
　　 锤子看见那女子正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心跳猛地加快了，浑身燥热，冒出了一身的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嗫嚅着说：“嗯，嗯……”
　　 那女子笑眯眯地看着锤子，见他红得跟猪肝似的脸上，汗水像蚯蚓一样地往下蠕动，不禁抿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秋红，你这闺女笑么哩？”方格女子身后的中年妇女嗔怪着说，“好好给你这个大哥说不行吗？”
　　 “妈，没事！俺问他有气管子吗，他光说‘嗯’，‘嗯’。”秋红回头对她妈说：“他也不说有没有……脸上还，还……呵呵呵！”秋红扭头瞟了锤子一眼，又“格格”地笑了起来。
　　 锤子看了秋红一眼，说了句“俺给你拿去！”就进了家门，从屋里找出了气管子拿了出来，走到自行车旁蹲下身去，把气管子的铁鸭子嘴卡在了自行车后轮胎的气门嘴上，这才站起来，给自行车后轮胎打起来。
　　 “她哥哥，怎么让你打啊？”秋红妈说，“秋红，你打！”
　　 秋红伸手去拿气管子，白嫩的手指触到了锤子的手背，锤子立刻像是触了点一样，哆嗦了一下，说：“俺，俺……俺打吧！”
　　 秋红又“格格”地笑了起来。
　　 锤子给自行车轮胎打完了气，说：“没事啦！”
　　 “谢谢啦！他哥哥！俺是咱南屯乡的新陈村的，就在南屯街东南一里地那个村。这是去她姐姐秋云家。她姐夫是你们杨塘大队西边的那个柳园村的李志山！”秋红妈笑着说，说着推起自行车，“真是谢谢啦！他哥哥，俺走啦！”
　　 秋红刚想走，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槐花，惊奇地说：“哎呀，这么多槐花啊！这玩意做蒸糕才好吃哩！”
　　 锤子红着脸说：“你愿吃，就拿一些呗！等等啊……”回头就进了家门。
　　 他让那些又回家干什么去了啊？秋红娘俩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会儿，锤子从家里拿着一个塑料袋走出来，弯腰就往塑料袋里装槐花。
　　 “不要啦！她说着玩的！”秋红妈赶紧阻止，说，“真是谢谢她哥哥啦！”
　　 “没事，树上还有的是槐花。这些你们拿着吃去吧！”锤子头也没抬，一边往塑料袋里装槐花一边说。
　　
　　 2
　　 锤子做梦也没想到会喜从天降。
　　 十多天后，和锤子同村、住在杨塘村后街的二姐金花兴高采烈地来了。金花已经有了一儿一女，都在杨塘小学上学。一进门，金花就兴高采烈地说：“锤子——，大好事啊！大好事啊！”
　　 正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腆着脸看梨花的锤子，狐疑地看了金花一眼，心里想：“俺会有么（4）好事啊？”随后，又扭头继续腆着脸看树上的梨花。
　　 金花拽了锤子的胳膊一把，气急败坏地说：“锤子，我给你说话，你没听见啊？聋了，还是哑巴了啦？啊——？”说着气哼哼地往屋里走，“不愿听拉倒！人家那么好的闺女拱上门来，非得跟着你做媳妇，还有不理这个茬儿的哩……”
　　 锤子跟进屋里，嗫嚅地问坐在了桌子旁边的破椅子上的金花：“人家……谁拱着……跟着俺啊？净笑话……俺……”
　　 金花被气得“扑哧”笑了，站起来用手指戳了一下锤子的额头说：“傻兄弟啊，傻兄弟！叫我说你么好啊？……嗨！俺这傻兄弟就有这个傻命，有人就相中了你，”
　　 “不准吧？”锤子一头雾水地看着金花，“别糊弄俺啦……”
　　 “你姐姐我糊弄你干么啊？你这个傻兄弟……”金花又坐下，用上指了指桌子前的凳子，示意锤子坐下，说：“我问你，是不是前几天，柳园村的李志山的丈母娘和小姨子娘俩在你这借过气管子？你还非让人家拿了些槐花去吃？”
　　 锤子木讷地点了点头。
　　 “人家李志山丈母娘和他小姨子看着你老实实在，对你挺满意。”金花喜笑颜开地说，“他丈母娘又想让她姊妹俩在前后两村的靠着挺近，能够互相照应着点，托人来给你提亲啦！俺这傻兄弟，你真杠⑸有福啦！这不是大好事是么啊？”
　　 锤子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穿方格衣服的女子的窈窕动人的身影和唇红齿白的姣好面容，耳边仿佛想起了那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3
　　 锤子的父亲高云山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老革命功臣，解放后任过区长、农业局长，现在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高云山有五个孩子。大儿子棍子，现在是一个粮所的主任。二女儿金花和本村后街王起明结婚。四儿子榔子在上高中，五女儿银花在上初中。
　　 最让这位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操心的，是他的三儿子锤子。锤子从小生性木讷老实，小时候上了几天小学，说什么也不上学了。所以连个文化也没有。锤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一直也没有说上媳妇。
　　 为了给锤子说上个媳妇，高云山就在前街为锤子修建了一处院落。
　　 可是，就是因为锤子没有文化，生性木讷，亲事一直没有着落。这是一直压在高云山部长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没有想到，喜从天降。锤子的亲事就这么成了，并且还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
　　 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这年的冬天，禹城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高云山为三儿子锤子举办了隆重的婚礼。禹城县各公社、各科局的头头们都前来参加了婚宴。各种类型的车辆摆满了杨塘村的整个大街，成为了一道风景。
　　 高云山还特意亲自找了县长，用县长的吉普车做婚车迎娶儿媳妇过门。
　　 锤子的婚礼轰动了整个南屯乡各村的大街小巷。
　　 多少年以后，秋红还常常想起坐着县长的吉普车的激动心情。
　　 结婚的当晚，亲朋好友走了之后，秋红低着头坐在炕沿上，等着锤子去关屋门。好大一阵子，屋里也没动静。秋红抬起头来，看见锤子站在屋中央，一个劲儿地搓着手，只是在冲她傻笑。
　　 秋红的脸一红，说：“傻样儿，笑么？你又不是不认识俺……”
　　 锤子犹豫了一下走到炕前，嗫嚅着说：“你……你真好看！”
　　 秋红脸更红了，往旁边挪了挪，说：“忙活一天了，坐下歇歇吧。”又看了锤子一眼，双眼如饱满了秋水般地看着走过来的锤子说，“你是不是第一回看见俺就觉得俺好看啊？”
　　 “嗯——”锤子坐下说，“咱睡觉吧！”
　　 “嗯、嗯……”
　　
　　 4
　　 第二年的初冬，秋红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锤子给他起名宝宝。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
　　 院子外的大槐树上又长满了翡翠般的绿叶，绿叶间缀满了洁白如玉的细碎的槐花，微风拂来，满院子里飘荡着一股槐花的馨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秋红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给怀里的宝宝喂奶。宝宝在秋红怀里一边吃奶，一边用肉嘟嘟的小手抓挠着秋红的衣服，不时的抬起头来着眼看着秋红的脸，咿咿呀呀的像是对秋红说着什么。秋红慈爱的用手抚摸着宝宝的粉嘟嘟的小脸，脸上满满的全是幸福。
　　 锤子走一个多月了，他在那里怎么样啊？秋红想。
　　 而这个时候，在三十里地之外的徒骇镇境内的担杖河的河底，锤子正推着独轮车顺着斜铺在河坝上的木架板，弓腰曲背地往上河坝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着。独轮车的两侧的大筐里装满了刚才河底挖的还有些潮湿的河底土。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绳一头系在了独轮车前面，然后伸向河坝上边，直接绕在河坝顶上的滑轮上，又向河坝下边伸下来，在一起干活的红明正把绳子的搭在在肩头上，一手拽着绳子头，一手拽着身后的绳子，前倾着身子地向河坝下边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
　　 放眼望去，整条担杖河的河底里和河坝上，到处都是人、独轮车，挖河的人们正在忙活的热火朝天。
　　 突然，锤子脚下一滑，趴在了地上，独轮车往旁边一歪，随后顺着河坝向下滚下来，正在使劲拉着绳子的红明被绳子拽了个趔趄，随后身子向后猛地摔了出去，仰面朝天倒在了河坝上。独轮车歪了之后，没了绳子的牵扯，翻滚着向河坝下滑去，砸向了锤子。说时迟那时快，正在河坝下挖土的钢球扔下铁锨，飞快地跑了过去，用双手抓住了独轮车的双把，使劲一拧，将两个筐子里的土倾倒了出来，死死地拖住了独轮车，没有让独轮车砸到锤子身上。
　　 红明翻身从河坝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冲到刚从架板上爬起来正在擦嘴角的血渍的锤子身后，嘴里破口大骂着：“妈那个X的！你个死孩子想摔死你爹啊……”一脚脚朝锤子后背踹了过去。锤子“扑腾”一声又趴在了架板上。
　　 红明上前抓一手抓住了锤子的后领子，将锤子薅起来，另一只手抡圆了巴掌，朝锤子脸上扇了过去。钢球一个健步向前，抓住了快扇到锤子脸上的那只手，说：“红明兄弟，红明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啊！”
　　 “他妈那个X的，我揍他个死孩子！”红明说着挣开钢球的手，又要去抓锤子。钢球上前一步挡在了红明面前，说：“红明兄弟，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愿意这样！他也挨摔了，差点砸底下，算了吧！”
　　 “你滚一边去！没你的事啊！”红明气哼哼地说，“湿的干的没你的事，你算那根大葱！不行连你也揍！”
　　 “你说的么个⑹？你还没完了是吧？”钢球一听，把眼一瞪，说：“今天这事我还管定啦！”
　　 红明一听，一蹦老高，骂道：“滚你娘的吧！”挥拳向钢球打过去。钢球也不示弱，一歪头，回手向着钢球就是一拳。就这样，两个人在河坝的斜坡上扭打了起来。
　　 这时候，人们都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把他们拉了开来。
　　 “谁也不愿意出这事，算了！”
　　 “都是一个庄里的，庄里庄乡的，干什么啊这是？”
　　 “……”
　　 这时候，队长大雨子走过来，大声喝道：“打什么架啊？不好好地干活，啊——！真是吃饱了撑的，上这里来丢人现眼！”
　　 钢球摸了一把脸上的血，看了看大雨子说：“锤子体格弱，推车子推不动，本来就不该让他推车子！”
　　 大雨子撇了钢球一眼，说：“他不能推车子，要不你俩换换，你去推车子！行吧？”
　　 钢球坚定地说：“行！”
　　 “好！就这样定了！钢球和锤子换换，锤子去上土，钢球推车子。”大雨子大手一挥，说，“都散了吧，干活去！”
　　 就这样，大雨子将红明调到了别处，让钢球推这辆独轮车，锤子去给独轮车上土。
　　 别的推独轮车的只管推车子，上土的时候，就站在旁边抽烟。因为锤子体质弱，给独轮车上土也慢，钢球就找了把铁锨也帮着锤子往独轮车上装土。
　　 挖河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春末夏初了。
　　 回到家里，锤子把河上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秋红，告诉钢球怎么怎么经常帮着自己。
　　 秋红说：“钢球是个大好人啊！人家对咱的好咱得心里有数啊！他快三十的人了，也没成个家，也没人给他做鞋做衣服。我给他做双鞋吧。”
　　
　　 5
　　 钢球家就在锤子家西边的胡同口，两家离得很近。
　　 因为在挖河的时候，钢球一直帮助锤子，秋红就经常就帮着钢球缝缝补补。秋红做了好吃的东西，就给钢球送去一些。因为秋红经常帮着钢球缝缝补补，也给他送吃的。钢球也感觉很过意不去，就时常买些玩具和好吃的来送给宝宝。渐渐地，宝宝也十分喜欢这个叫钢球的大爷了，没事就往钢球家里去玩。因为锤子体质弱，家里有一些体力活干不了，钢球就主动来锤子家里帮忙。赶上锤子家里来亲戚的时候，秋红就让锤子把钢球叫过来一起吃饭。
　　 春去冬来，寒暑易节，日子一年年过去了。
　　 就这样，锤子和钢球两家的关系就越走越近了。
　　 慢慢地，杨塘村里就传开了风言风语，说秋红和钢球经常在一起鬼混。
　　 后来，杨塘村西边的柳园村和杨塘村南边的张厦村都传开了。
　　 再后来，甚至于杨塘村附近的四外八村都传开了，说杨塘村有个窝囊废男人叫锤子的，自己没本事，找了个拉帮套的男的，让自己媳妇和人家整天鬼混都管不了。还有的说，说不定这孩子是谁的呢？又不然，他会对人家别人的孩子那么好？真是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