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长城到兵马俑
　　 旅行的意义，在于身处其间沉醉其间，而时光转换,多年过去后，仍能久久回味，历久弥新。
　　 那一年秋季，很突然的，我实现了人生的许多个第一次，出省，乘火车，坐飞机，住宾馆，意外、欣喜、激动和紧张，重叠纠缠，此起彼伏，以致当我踏足长城的石阶时，尚感觉到不真实，竟惘然而不知所措。像一个准备不足的考生，在考卷面前茫无头绪。蓝天静谧高远，山峦错落逶迤，众石无言，它们见过了太多太多，人、事、苍生、王朝、政权、美色、繁花、机锋、阴谋、杀戮，平民和王侯，马夫和将领，匆匆如高空流云者，熙攘变幻有如长城脚下的草木荣枯。我是一个小小个体，只能在拥挤的人群中游目四顾，而“烽火戏诸侯”“孟姜女哭长城”之类悄然浮现脑海。我抚着城墙，抬眼看，会是哪个烽火台哪段旧城墙？
　　 我自南方来，南方遍布丘陵和溪河沟渠，溪河沟渠在平原上、丘陵间、山谷里流淌向大海，大海在视野里茫茫似无际。极目长城外，山涛林海，草色染石，长城像一道长长的海岸线，围护着身后的版图和民生。冷冰器时代，一道城墙轻而易举地阻隔兵车和战马，抵御侵略的脚步，烽火燃起狼烟，矛折、箭断、刃钝。这是人造的屏障，具象的宣示。大海也是屏障，天然的、诡谲的、持久的。时光在明清一代停留，北方再修长城，南方却又截界迁民，雄关道道，界线分明。我一直记得自幼时即有的身份：“界外人”，这是清初为遏制郑成功而在福建沿海截界的遗存，彼时当局迁民挖沟筑墙限界，被时光淘洗过的历史，残渣沉淀，生长在界线以外的有了“界外人”的称呼，代代不绝，被唤者自觉羞惭，而唤者以为高人一等，语多鄙夷。可屏障和界限既真实而虚幻，似坚固却脆弱，在欲望、权力面前，在铁蹄强权和坚船利炮面前，一次次破败一次次毁灭。我瞥见城墙没有修复的残破处，想起了在厦门读书时，于海边荒坡地看到的战时壕沟，也想起了初中时在学校里不慎掉入的旧防空洞，不由得喃喃着一些对立却又相互悄然依存的词语：攻防，强弱，崛起和倒覆，繁荣与衰败，坚如磬石和不堪一击。
　　 在长城上挤挤攘攘的人群中，我的“界外人”身份已隐退，“南蛮”的称呼也很遥远，所见的，只有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或者更严格的表述是，蒙古人种、高加索人种、尼格罗人种，等等。他们与我同向攀登，或者与我擦肩而过，从前未曾见面，过后重归陌路，只是在彼时彼地遇见罢了。与我同行的光汉，年长我近三十，我以为他会比我有见识，却频频听到他的惊叹，瞧这金发碧眼，看那短卷发黑皮肤，迥异的相貌和陌生的语言，想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记起了异域人在世纪更迭时抵达北京留下的特殊名词：八国联军，突然一阵恍惚，若大家同在蓝天下，各自安静前行，或者互相扶持，没有纷争和杀戮，不用忧虑、怨怼、仇恨，掠夺和退守，不是很好吗？就像马可·波罗、南怀仁，或者玄奘、郑和。但兄弟尚且阋于墙，蟋蟀犹自斗于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心看不见摸不着，却外化为行动，可能沉湎于权势，可能畏惧于苛法，可能醉心艺术，也可能在生存的阴影下谨言慎行。我一次次揣测，手握马鞭趾高气扬的头领和卑微懦弱的民夫工匠有何不同，或者在脑海里勾勒锦衣玉食的权贵嘴脸和孱弱辛劳的民工无奈的身影。这样漫无边际的想象，在离开八达岭后久久不曾消散，并在秦兵马俑面前再次被放大。一样的人流如织，一样的时光久远，历史的沉淀以实物呈现在面前，明明知道，一些东西已遥不可追，却依然自欺地认为触手可及。光汉说，门票太贵了，在门口看看，就不进兵马俑的展厅了。我却说，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以后再来的机会不多。
　　 我还有没说出口的理由是，无论是长城，还是兵马俑，都是因为秦始皇而起，我们无意安排的旅程，似乎暗含了某种玄机。我与光汉分开进了展厅，被无数文人墨客描写过的场景，以恢弘的气势呈现眼前。这样的场面，也曾被无数人讲述，被无数镜头捕捉，被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瞻仰。这里的一切，还曾被不绝的匪盗惦记，被无数的贼人觊觎过。一具具人俑一匹匹泥马几部战车数不清的枪戟剑矢，就这样从泥土里袒露开来，震惊了当代，更催人一遍遍兴起对两千年前那个年代的幻想和臆测。我特地买了一本兵马俑的书，并在旅行结束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反复翻阅，反刍当时所见所闻所想所触。我记不清当时在气势恢宏的陶俑面前的心情了，只是一个人，沿着步道缓缓前行，时而在依然锋利的青铜剑前驻足，时而在残破的陶俑前流连，时而混入一个旅行团听导游用混有当地口音的普通话讲解。一个人这样走在陌生的人群中，有一种紧张和兴奋交错的感觉。恰有一连串的英语飘入我的耳中，我看到一位导游正在向一群外国人介绍，我捕捉到了长相迥异的外国人脸上激动的神情和眼里闪过的热切，心底突然有些感叹：这是中国人的祖先造就的，这里却是全世界的精神宝藏。
　　 我凝视一具完整的兵俑，看它身材魁梧，面相周正，神情威武，心想，它会有原型吗？它是千军万马中的普通一员，即使有原型，大概也不会有姓氏履历留存下来。如同长城的那一块块城砖，一样没有名字没有经历，却用它们的籍籍无名铸造了这些奇迹的赫赫声名。它不比旁边残缺的兵俑幸运多少，它们只是见证和记载了统治者膨胀的野心，可怜的谵妄，或者还可能有的难言的隐私吧？而他们总想守住什么，控制什么，操纵什么，于长城是这样，于兵马俑也是这样。
　　 从北京，到西安，有多远？我在兵马俑前发呆，想着，始皇帝的马鞭一指，穿透了空间界限，从咸阳指点向蓟地，一道道敕令下去，一批批民众集结，掘地，挖基，筑墙，引水，烧土作砖，熔金铸器，举众人之力，圆个体的狂想——书同文，度同制，车同轨，行同伦……当然，也有了令今人慨叹的长城和兵马俑。它们由一群没有名姓留存的人流汗流泪流血共同创造，所有的功与过，却集中于同一人身上。
　　 从发呆里出来，我才发现自己已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出老远，出口在望，记起还在外面的光汉，于是恋恋不舍地回头扫视了一下展厅，仿佛是回头看了一下一片麦田，那些兵马陶俑，就像麦地里的麦子站立着，但它们与麦子不同，他们的根系是秦人的血汗，营养是今人的目光和心思。而收成呢？也许答案并非我所能了解。光汉正在一棵树下踱来踱去，问我观感如何，我嗫嚅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光汉又说，长城才有得看，这里只是些泥人，有什么可看的，你看，费时费钱了吧？我有心分辨，可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能沉默地跟着他，坐上返回咸阳机场的公交车。
　　
　　 二、白的雪，黄的土
　　 一日历寒暑，算是一种意外。也许，所有的旅行，总是预期和意外相交织。我的旅行小如尘埃、细若沙粒，在他人眼里，微不足道。
　　 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时，天刚蒙蒙亮，想起夜来经历仍心有余悸。我们昨夜八时从西安咸阳机场起飞，在最初的骚动之后，乘客大都昏昏欲睡，我望了望舷窗外黑黑的夜，也闭眼睛假寐。约摸一小时后，广播里突然传出，因飞机故障，须返航西安！狭小的空间里立刻沸腾起来，有质询，有咒骂，也有叹息甚至哀嚎，借着阅读灯的光亮，我们可以看到彼此眼里的无奈和惶恐。时间慢如蜗牛，有瞬息千年之感。机舱里渐渐平静，大概又过了一小时，再次广播，因飞机携油过多，须盘旋一段时间才能降落，这次再没有人交谈，周遭一片死寂，隐约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叹息声，很快就消散了，似有巨石压在心头。我以为，所有人都作着不太好的联想。万幸的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飞机总算停落机场停机坪。再次登机在凌晨四点多，候机厅里空荡荡的，一群人默默走过，心怀疑虑和惊恐，一种悲壮和压抑的气氛悄然回荡。仍是同一架飞机候着，面对“换一架飞机”的问题，没人作答。一路上，心悬着若飞机悬空，上下无依凭，恍恍惚惚，担惊受怕。
　　 这是2010年5月间的一次经历，这样的开头，让我们对接下来的旅程心怀忐忑。当地旅行团司机很健谈，一路把小面包车开得如狼奔豕突。飞机上经历的惊慌死灰复燃。所幸车出乌鲁木齐市区，路上人车较少，但见远山苍茫，长天辽阔，一派迥异南方的景象。小伙子说：“你们运气好，天池昨晚下雪，不知现在停了没有。”雪？近六月时节，还会有雪？久居南方，平生从未见过雪，不由得多了些期待。想起某一年，去北方读书的同学寄来照片，红砖建筑的背景里，房顶上，矮树梢，池塘里，路面，还有她的乌发和红裳上，全是雪。还有被镜头凝固在空中的飞雪。在巨大的白的底色里，红的更娇，绿的更翠，似乎那笑靥也格外灿烂。于是，思绪便如雪花飘舞起来，要那样的陪着她踩雪而行该多好啊，要这样地掬一捧雪化在手里该多神奇啊，要这样的话，要那样的话……这样那样诸般乱想一番，引来一些叹息。
　　 体表感受到的气温下降，印证了下雪的可能，果然，先是瞧见车窗外高高树梢上点缀了星星点点的白，过一会儿，就一团团了。我们一次次从行李里掏出衣服披上，直到套上厚实的冬衣，虽然冷，但心中一团火热，这意外，比乘飞机的意外，更受人欢迎！到达天山脚下，皑皑白雪已覆满视野所见，好一派雪景！五月里飘雪于南方来的游客是惊奇，于当地居民也是惊奇。同是惊奇，但成分不同，我们心里这样想：在预定的行程里没有遇雪的念头，早一日来天色大晴晚一日来寒潮已逝，便要失之交臂了，于是产生了这雪便是迎宾天使的念头。而当地居民只是随口嚷一声，几十年啦，未看到五月里还会下雪。
　　 这惊喜来得突然，我们有些惶恐，一时半会，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描绘雪描绘彼时的心情，只是突兀地冒出几声来，哇，真白呀，瞧它们真的在飘啊，看看、看看我踩的脚印，快、快帮我拍几张，充分暴露了少见多怪、大惊小怪的人的本质。雪是大度而矜持的，飘飘扬扬撒向云杉、草地、池水、荒径、灯杆和七沟八壑，矜持着如絮似羽不紧不慢，却是殷勤而调皮的，轻轻地落在你的发梢，轻轻地将落未落于你手中，或者借一丝风，逃到一边。我们搜索有关雪的想象并付诸行动：在积雪里打滚。去雪地里踩几行脚印。拉一拉近旁的树枝抖落一地雪花。捧一团雪揉啊捏呀，这是想打雪球。伫立天池边，欲高歌，想低吟，却挤不出一句半行，便指点前方茫茫水面，却也只是指指，一脸的兴奋和满嘴的呀呀呀。
　　 沉醉于雪景中，便失去了对“王母瑶池”的关注，也疏离了对“七剑下天山”的幻想，以致于事后回想，竟只有满眼的白，和清凌凌的水面，雪落池面，无声无息地悄然而化。旅伴感叹：“这要是没下雪，天池似一汪明镜，倒映蓝天雪峰碧树，那不是更壮观吗？”他的话遭致众人的白眼和嘲弄，可转头一想：也是啊！人心真是难以满足。我用矿泉水瓶装了一瓶雪带回车上，以为抓住了这次意外遭遇的尾巴，可以向人炫耀：这是圣山来的圣水。
　　 厚衣尽去，思绪尚在天池徘徊时，一座苍茫的废墟已撞入眼帘。交河故城以火般热情和沧桑面容迎接我们的到来。这座始建于公元前2世纪的生土建筑城市，当我初见时，只见到被岁月和风沙剥蚀的残躯，阳光洒下，起伏连绵的土丘一片金黄，难以辨识曾经的面貌。我在天池时的感触再次升起，那便是：我没有准备充足，就匆匆踏上一条陌生的路，虽然，这条路只是带着游玩带着闲适带着随意的。我在旅行结束后“忘羊补牢”，翻阅资料才知道，交河故城曾是古代西域三十六城郭诸国之一的车师前国都城，也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唐时，西域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最早就设在这里。14世纪，蒙古贵族海都等叛军经过多年的残酷战争，先后攻破高昌，交河。同时蒙古统治者还强迫当地居民放弃传统的佛教信仰改信伊斯兰教。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打击下，交河走完了它生命的历程，留下了如今依稀可辨的遗迹。
　　 已忘了天池的瑰丽，只沉浸在故城给人的奇特感受中。沿着曾经的中央大道慢慢前行，我一路辨识民房、官署、作坊、寺观、佛塔和兵营，在这七百多亩的地方，曾有的建筑早已被时光削去棱角，坚固的墙体不再壁立和平实，风和雨水在人们离开后成为这里的主宰，隐藏的鸟兽正潜伏在暗处，等待属于它们的时间到来。如果不是沿途树立的一个个铭牌，我很难判断这个土堆是过去的民居，那条狭道是以往的街巷。视线所及，是蓝蓝的天，黄黄的土，远处的河道边，矗立着一长串的绿树，还有偶尔撞入眼帘的顽强的灌木丛，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黄绿蓝这三种颜色。不知道是谁最后一个离开这座故城，或许最后一批居民在长矛利刃下同时罹难，连同建筑物一起殁于战火之中。黄土沉默，黄土堆洞开的豁口也哑然，它们都知道答案，却从不对人言，只有数千年的风依旧，吹过树林，吹过河水，吹过残垣断壁，也许它们携带了隐约的消息。
　　 这空旷的故城里，游人廖廖，轻轻的脚步带起幽幽的回音，巨大的寂静会引发心底深处的惊惧，一个人，在久远的时间面前，在浩瀚的金黄面前，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恍惚间，似乎看（听）到孩童的嬉闹，僧侣的诵颂，士卒操戈，匠人劳作，还有官署里传来的吆喝……可是，一转眼，全逝去了，只有眼前一片黄土，闪着虚幻的光，引人坠向虚无的空想中。是的，有一只巨手悄然抹去了曾经的一切的存在，这一只巨手还在坚决地要抹去现有一切的存在。停驻其间，我被赶紧逃离和流连不去的想法所纠缠，想多看看又怕看到这一个个不断重复的残骸，耳畔的风声，仿佛带着呐喊、哭泣、诅咒、诉求、詈骂、斥责、怒吼……遥远的声息，随着向故城深入，渐积渐浓，似乎可以感触。
　　 有旅伴早就厌烦这千篇一律的景象，嫌恶它的满眼衰败和压抑气息，他绕过一个拐角——曾经的墙角，一眨眼失去踪影，让人猜疑他隐进了历史。另一位旅伴被摄影师拉住，消费了几十元，与身着维吾尔族服饰的两位少女合影。我拿起自己的相机抢拍了几张，每回翻看这些照片，看到苍黄的背景里艳丽的服饰，总是升起一些奇异的错觉：也许，当初生活在这里、生活在故园的人们，也正是这样的色泽明亮这样的微笑满脸。但是，一切都已不再。
　　 而在这方天空下这片土地上，又有多少旧国兴衰？也许，只有天山如常雄伟，天池雪落雪化亘古不变。但这是我的想象也到达不了的地方，我很快就将它们抛开，追上旅伴的脚步，回到了庸常的旅程中。
　　 我们坐车返回宾馆。我想起装了天池落雪的矿泉水瓶，却遍找不到，记不清落在了哪里，心想，若是落在故城，那雪化成的零星的水，能稍稍滋润那干涸的黄土吗？换衣服时，不意竟从口袋里翻出几粒沙子，色暗黄，质硬，它们可能是交河故城的吧？要是雪落故城，那又该是何种的景致？人心，再一次得不到满足！而回想一日之间历寒暑，目睹奇妙自然和沧桑遗迹，我以为我将很难再体验到这样的旅程。
　　 那一刻，我丝毫没有预料到，我错了，在新疆这片土地上，我还将见识到许多生平未见的景象，戈壁滩，火焰山，葡萄沟，达坂城蔚为壮观的风车……当再一次回想，我为自己的词穷而窘迫，在所有的印象里，我只记得，那一团团的雪白，一片片的金黄，一簇簇燃烧的火焰，一道道顽强的青绿，一条条玉带般的流水……所有的，是一团团，一片片，一簇簇，一道道，一条条，带着特有的气势，粗犷，豪迈，雄浑，也许，它们正暗合了新疆人豪爽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