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是我家乡水，小河是我故园情；小河是我母亲乳，小河是我童年灯。
　　 一一题记
　　
　　 一
　　 童年的小河就像一首欢快流畅的儿歌，多少年来在故乡母亲的怀抱里无忧无虑地流淌着。老人们说小河的水是从天上来的，它经过白露湖，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呢？老人们说是沙市，坐船要几天几夜呢。这句话深深地扎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沙市成为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我常常站在老屋后面的吊楼上，推开木格花窗，望着南来北往的船只，痴痴地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乘船行驶到小河的尽头，去一趟沙市该多好啊！
　　 小河像一条翡翠的飘带把故乡的老街分隔两岸，南岸叫徐家场，北岸叫李家场。河上有两座桥，一座石桥，在东头；一座木桥，在西头。两座桥相距一百多米，它们把两条老街连在一起了。
　　 石桥，顾名思义是石头做的。三个用石头卷起的拱门，中间大两头小，一个连着一个，呈月牙状横跨在二十多米宽的河面上，桥面约四、五米宽，铺着条型的青石板，两侧是用石条和石板砌成的石栏杆，约半人多高。许是年代久远了吧，桥面的青石板被行人的足履磨得珠圆玉润了，石栏杆的扶手也被人们摸得比玻璃还光滑。石桥的南端是徐家场的尾，过了石桥就是李家场的头了。说到石桥，谁都会想起闻名中外的赵州桥来，古诗赞曰：“百尺高虹横水面，一弯新月出云霄。”我没有去过赵州桥，但看过赵州桥的相关图片，我想故乡的石桥虽然没有赵州桥那么宏伟壮观，但多少还是有几分神似的。
　　 木桥，顾名思义是木头做的，两根圆木架成八字形，组成两只桥脚，上端用一根横木连在一起，下端深深地插进河水里，中间还镶着一根横木，这就形成了一组桥墩，每组桥墩相距四五米，大约有六七组。桥墩的横木上铺着厚厚的条形的木板，这就是桥面了，桥面约四米多宽，两侧有用圆木和条板做成的护栏。木桥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建成的，桥面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踏成了一个个波浪状的小坑，桥板之间也出现了许多手指宽的缝隙，护拦的扶手被人们摸得油光水滑的，像旧时剃头匠的烫刀布一样。木桥的南端是徐家场的头，过了桥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了。有一句古词说：“小桥、流水、人家。”这意境有点像故乡的味道，不过太小家子气了，故乡的木桥肯定比古词里的小桥要大很多吧。
　　
　　 二
　　 春天来了，小河的冰层开始融化了，两岸的柳树绽出了嫩绿的新芽，河滩上的小草也顶出土层，露出了鹅黄的针尖。河水清清的，透明得像刚刚擦洗过的玻璃，看得见河底墨绿色的水草和水草中游动的鱼儿，风儿轻轻地吹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阳光照在水面上，闪着像鱼鳞一样金色的光，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倒映在水里，随着波光晃动着。河中飘浮着一群群鸭，白的、灰的、黑的……呷、呷、呷，它们欢快地叫着，还不时用翅膀拍打着水面，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它们就迫不急待地出来了，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啊！
　　 天气一天天暧和起来，大地充满了勃勃生机，转眼间，河岸柳枝上嫩绿的新芽已变成翠绿的叶子了，丝丝下垂的枝条像少女飘逸的秀发，在微风中摇曳着，正如古人说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河滩上的小草也长大了长高了，各色各样不知名的野花在碧绿的草丛中欢快地开着，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我家的老屋在木桥端头，桥下有一个码头，大约六七米宽，一级一级的石阶从老街的街面延伸到小河里，这里是小河最繁忙的地方。
　　 春天来了，冰雪融化了，每天清晨，这里就响起了噼噼啪啪捶打衣服的声音，大姑娘小媳妇大妈大姨们用草木灰过虑的碱水把衣服洗了，用木桶装着从家里提出来，一件一件地放在河边的石板上，用木棒反复槌打着。码头很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有人从家里带来长板凳，一头放在水里，一头放在岸边，赤着脚坐在板凳上捶打，“噼噼噼，啪啪啪……”木棒槌打衣服的声音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除了洗衣，人们还在码头挑水、淘米、洗菜、钓鱼……可热闹啦！
　　 春天来了，南来北往的船只又多起来了。一个个停靠在码头两边，每艘船都像鲁迅先生笔下的乌篷船一样，有一顶拱型的用竹片编织的篷，漆了铜油，乌黑发亮，用来遮阳挡雨。这些船大部分是跑长途运输的，一个来回要十来天，离开老街的时候，装得是故乡的土特产，回来的时候带得是外地的洋油、洋火、洋布之类的新奇货。卸货之后，一般要停靠一二天，人和船都要休整休整。解放前，我家是开药店的，父母亲为人和气好客，南来北往的船商们有事无事都爱来我家坐坐。解放后，父亲的药店公私合营了，船商们还是经常来，拉拉家常叙叙旧，我最爱听他们谈外面的世界了，他们说沙市照明不用菜油灯，也不用洋油灯，用的是电灯，很亮很亮，跟白天一样；他们说沙市的房子很高，有五六层的，插到天上去，抬头望帽子会掉的。从他们嘴里我听了很多很多新奇的东西，也常常讲给小伙伴们听，小伙伴们都张大嘴听着，比我更好奇呢。
　　 夏天来了，到处是一派绿意盎盎的景象，小河的水缓缓地流着，河水更清更绿了。沿河两岸绿树成荫、芳草茂盛、野花似锦。夏天的小河成了我儿时的乐园，我和小伙伴们整天光着屁股在河边玩耍，采野花、捉蝴蝶、撮蝌蚪、摸鱼虾、游泳……最有趣的是捉知了了，河岸柳树上的知了最多，整天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着。我们用马鬃系一个活扣绑在竹杆上，再把竹杆举起来向知了伸过去，把马鬃活扣的圆圈对着知了的头猛地一拉，活扣一下子缩紧了，知了的头被马鬃套住了，这时知了的叫声更大了，挣扎着飞起来，但它飞不走了，被我们活捉了，我们用这种方法每天捉好多好多知了。
　　 夏天很热，太阳火辣辣的，烤得大地直冒烟。岸上玩热了玩累了，我们就跳到清凉的河水里游泳。说起游泳还有一段故事呢，有一年夏天，我刚满五岁，和一群大孩子们去小河游泳，那天是中午太阳很大，刚开始我在岸边水浅的地方学狗爬，看见大孩子们游到河中间去了，有些人还游到了河对岸，羡慕极了，我也不知深浅地向河中间游去，哪知一下子没了头，脚踩不住地了，我着急了，双手不停拍打着水面，嘴里大声呼叫：“救命哪！救命哪！”这时不知是谁在我背后猛推了两把，我突然感到脚踩到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岸后，我心里还怦怦地跳了好一阵，想起来好可怕啊！从此我只敢在岸边学狗爬，直到我学会了游泳以后才敢到深水里去。
　　 夏天，小河的傍晚是最热闹的，夕阳的余辉映在小河的水面上，金光闪闪的，晃得人睁不眼睛。老街的男人们几乎都在河里洗澡，会游泳的游泳，不会游泳的在岸边学狗爬。故乡的人把游泳叫“打扑通”，那年月游泳的花样没有现在这么多，大部分人采取的都是狗爬式，即两只手在前面划，二只脚在后面一上一下地拍打着水面，满河都是扑通扑通的声音，水花四溅，一时间，安静、清碧的小河变成飞雪乱舞的白色世界了。这时候两座桥是最受人们青睐的，木桥和石桥上站满了跳水的人，水性好的头朝下像鱼儿一样地跳下去，在很远的地方才露出水面，也有人直接跳下去，在原地露出水面。我经历了初学时的生死考验之后，从来没有从桥上跳过水。
　　 一年之中，端午节这天是最热闹的了，小河两岸，人山人海，红男绿女，摩肩接踵，特别是木桥上、石桥上，人挤人、人抬人，水泄不通，人们从四面八方、五乡七里赶来老街看龙舟。其实那时的龙舟很简单，一只普普通通的船，在船头装一个木制的龙头就行了，划龙舟的都是男人，他们上身赤裸，头戴红头巾，腰系红腰带，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木头划板，分坐在船的左右两边。后面一个掌舵的，船舱中间站着一个男扮女装的人，只见“她”凤冠霞佩、浓抹重彩，专门负责打鼓，“她”的周围还坐着四个敲锣的人。船头立着一个人，手里拿着指挥棒，此人是龙舟的灵魂人物，全船所有的人都听他指挥，只听他一声高唱：“划龙舟呀！喝嗨！”指挥棒一挥，鼓声、锣声随即响起，众人齐声吼：“喝嗨！”他接着唱：“划到木桥呀，龙彩嗨！”鼓声、锣声再次响起，众人齐声吼：“龙彩嗨！”龙舟上的人特别齐心，他们边唱边划、边划边唱，个个精神抖擞、群情激昂、争先恐后。龙舟在激烈的锣鼓声和欢快的号子声中飞速前进，终点站是石桥，谁家龙舟最先通过石桥是有赏的，一般是奖励几条香烟。
　　 龙舟赛是分期分批进行的，一次四只船，一批接一批，不需要等前面的船到达终点后再安排第二批。竞赛结束后，龙舟还会在小河里自由划行，不过是有针对性的，他们会向生活比较宽裕的人家划去，高喊着那家人的名字或商号。龙舟每年都是要来我家的，父亲早早准备了礼品，一听到“划到复生堂(父亲药店名)哟，龙彩喝！”的号子声，父亲就急忙从屋里出来，等龙舟靠岸后把两条烟恭恭敬敬送到龙舟人的手里。
　　 秋天来了，秋风轻轻地吹着，清凌凌的河水碧波荡漾。天气渐渐变凉了，河岸的小草开始变黄，野花也凋谢了，只剩下金黄的小菊花零零星星散落在草丛中，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金黄的落叶一片一片随风飘着，有的落在河滩上，有的落在小河里。知了停止了叫唤，青蛙躲进了洞里，河边少了孩子们的身影，小河安静下来了。
　　 我和小伙伴们还是经常去小河边玩耍，河岸边的杂草里长着一种叫“灯泡籽籽”的野生植物，立秋之后，小枝上挂满了圆圆的果子，一个个像手电筒的小灯泡，外面包着一层深绿色的皮，薄薄的，把皮剥开，里面是一颗小小的果核，跟剝了皮的葡萄一样，水灵灵的，很甜很甜，特别好吃。还有一种野生植物叫苦瓜，跟香瓜、菜瓜一样牵很长的滕，结的瓜很小，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呈椭圆形，金黄金黄的，吃到口里是一种酸甜味，也很好吃。
　　 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小河边玩一种“打漂漂”的游戏，河滩上有许多破碎的小瓦片，我们把它检起来拿在手里，然后弯下腰，用右手或左手使劲把瓦片向河面甩出去，只听见啪啪啪的响声，甩出去的瓦片在小河上跳跃着，落在水面后又向前飞去，一下二下，三下四下……许多瓦片可以飞到河对岸，谁的瓦片飞到河对岸了，就给他奖励“灯泡籽籽”和苦瓜，我在这方面很低能，所以每次采摘到的果实我吃得最少。
　　 冬天来了，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吹着，沿河两岸光秃秃的了。那年月的冬天比现在冷多了，小河结很厚很厚的冰，而且三天二天大雪紛飞，到处白茫茫的，木桥和石桥也披上了雪白的婚纱，小河变成了一个银妆素裹的童话世界。
　　 这是我和小伙伴们最开心的日子，我们整天在小河里滑冰、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数九寒冬连呼口气都结冰的日子，我们丝毫不觉得冷，有时候玩得兴起出了汗，连棉袄都脱下了。那时候，玩得最开心的是堆雪人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河岸边的雪搬到河中间，堆成一个很大的雪人，然后给它画上眼睛、眉毛、嘴巴，装上耳朵、鼻子，还在它的肚子上写上“大坏人”几个字，然后退后几米，把雪捏成雪团对着“大坏人”投去，你一下我一下，直到把“大坏人”打得面目全非才罢休。
　　 这时，大人们总是担心我们的安全，不时地在岸上喊叫我们，实在拗不过了，我们才极不情愿地爬上岸来。其实大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那时候的冬天太冷了，小河的冰层从来就没有裂开过，更没有发生有人掉进冰窟窿的事。
　　
　　 三
　　 前年夏天，我回了一趟故乡，在朋友们的陪同下沿着小河走了一趟。小河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河道通过清洗后，河面变宽了，但水草消失了，河水没有当年那种翡翠的绿了；木桥拆了，石桥也拆了，虽然建了闸，闸前面的水泥桥又宽又高，但没有那种古朴幽远的味道了；来来往往的“乌篷船”消逝了，木桥端头的码头消逝了，河岸边的柳树消逝了，在小河边嘻笑逗闹的儿童也不见了……
　　 我望着眼前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小河，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眼里闪着泪花，心里在默默地发问：那个养育了我十二年的小河，你到哪儿去了？那个给了我无限童趣的小河，你到哪儿去了？亲爱的小河啊，我是喝着你的乳汁长大的，今天专程来看你了，你怎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我明白，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我们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时光里。我是个很怀旧的人，不是因为过去的一切多么的美好，而是因为那里有我快乐的童年。我多么希望重新回到小的时候，和小河一起重温当年那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