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又是一年的“七夕节”，五十岁的邱瑞安坐在老槐树下遥望着远方，花园里的草坪上一只小黄狗在追着主人的风筝奔跑，风筝的一起一落带来了小狗的不安的“汪汪”狂吠，邱瑞安心里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多年以前，邱瑞安从某医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当地县城里的一家公费医疗医院。所谓的公费医疗，就是专门给机关事业单位的公职人员和离退休干部就诊的医疗机构。能分配到这里工作，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多么体面的事情啊。
　　 “同志，医院的医政科在几楼啊？”邱瑞安在公疗医院行政办公楼的大厅，问医院的保洁人员。
　　 “什么是医政科？我不知道啊，你还是问问穿白大褂的同志吧。”保洁的阿姨给了他一个客气的微笑。
　　 “你找医政科有事？”一位中年男子接过邱瑞安的问话。
　　 “我叫邱瑞安，刚毕业，是来医院报到的。”邱瑞安慌忙回答。
　　 “来吧，跟着我上楼。我刚要出去办事，幸亏听到你的问话，要不今天你又是白跑一趟了。”男子一边解释一边按了一下上行电梯12楼的开关。
　　 “咱医院条件不错，好多人都想来，你恐怕也是万里挑一吧！”
　　 “呵呵，称不上万里挑一，最多是过五关斩六将吧！现在这个社会没有竞争，哪里有收获啊！”
　　 “是啊！你们年轻就是资本，来这里好好干，会有一个好的发展前途的。”说话间电梯显示12楼到了。他们一起走下电梯，来到贴有“医政科”标牌的办公室。门开了，办公室的面积不大，横向排着四张桌子，每张桌子上各放一台电脑和打印机。进门的角落里有一部电话，据说还可以传真文件，窗台上有几盆不知道名字的花和一棵枝叶茂密的文竹。环视一下这里的一切，还来不及多想的邱瑞安，内心除了羡慕就是感叹，感叹自己幸运地走进了这家医院。
　　 “我叫郭俊德，以后你叫我郭老师或者老郭都行，我是咱医院的医政科科长，负责大夫的转科、定级、职称的晋升等。小伙子，把你的派遣证拿出来让我看看。咦，还是名牌学校的毕业生啊！怎么回到咱这里了？”
　　 “不是让支援基层服务吗？响应上级的号召呗。”
　　 “来，你来这里先填张表格。我们现在算是已经熟悉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说着老郭打开了电脑，熟练地查找着有关的文档。“终于找到了，来小伙子，你自己填写吧！”
　　 邱瑞安看看这个神秘的家伙说：“老师，对不起，我还不会操作电脑。我只是有一点点的理论，不会实际的操作。”
　　 “也是，我忘了，毕竟这玩意还没有普及到校园里，还是我自己来吧。以后你多学着点啊！”
　　 “没问题，我以后要学习的恐怕不只是这，还有很多、很多……”邱瑞安给自己打着圆场，一边盯着电脑上的表格。表格还是老样式的什么姓名、籍贯、年龄、出生地、学历、成分等等，最后一项永远都是是否有什么特长。“老师，这一项不用填写了，除了学习我也没有什么专长。”
　　 “错了，小伙子，这一项很重要。你想啊，大家都是来搞专业技术的，最初的起点都是一样的。只有这一项会给你带来好运气的，好好想想，有一项就算。”
　　 “那就填上摄影吧，我以后有钱了准备买个照相机学点摄影，到时候你当模特，我一定给你拍出全院最美丽的领导。”“行，先谢谢了！我一会还要下乡办事，你在我这里的手续就到此为止了。看你的专业是临床医学，明天你就直接先到老年内科病房找洪涛主任报到就行了。一个月后再转其他的科室，到时候你再来找我。”
　　 “好嘞！谢谢郭老师，打扰您了！”
　　 第二天，邱瑞安清楚地记得是1988年3月8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走进了医院的老年病房。病房里环境幽雅，护士站台外墙是粉红色的，同医护人员洁白的工作衣相互映衬，温馨而美丽。
　　 “请问，洪涛主任在哪里办公？”邱瑞安来到护士站问。
　　 “对面，那间就是。这会他可能没在办公室，估计正在病房同患者说话。保险一点，你就在医生办公室等他吧。”护士热心地回答道。
　　 “好的，谢谢！”邱瑞安沿着病房的走廊向医生办公室走去。虽然还不到上班查房的时间，但是大夫们都已经在这里忙碌起来。
　　 “王大夫，昨天晚上来的那个病人是哮喘持续状态，面罩给氧后血氧饱和度一直没有上来，为什么不给予气管插管和呼吸机帮助啊？”
　　 “家属坚决拒绝啊，说是让老太太有尊严地死去。我们只有尊重他们的选择，你看签字本上，家属已经签过字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让同事看。
　　 “王大夫，我们18床的那个老先生的家属来了没有啊？昨天夜里他又发烧了么？”
　　 “家属没有来，估计家里人要把他扔在这里了。昨天那个老先生发烧到40度，浑身寒战，护士长夜里加班就派一个特护上了，早上量的体温还是38度呢。这次的感染要是再控制不住，恐怕这老先生真的就‘牺牲’在我们这里了。今天他那个血培养结果该出来了，针对结果一会再跟洪主任说说，再次给予各大科室会诊，能不能调整一下医嘱看看怎么样，不能让我们这一段的心血白费了啊。”
　　 “是，就是啊，你说的对。”另一个同事回答道。
　　 “洪主任早啊！”门口的一个年轻的实习生对着一位匆匆赶来的中年男性说。
　　 “早，大家早啊！昨天是王大夫的夜班吧，怎么样啊？”
　　 “还能怎样？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呗！我疼着，我快乐！”一脸疲惫的王大夫俏皮地回答道。
　　 “好样的，这才是我们的战斗英雄。”洪主任伸出了大拇指。
　　 “洪主任，我叫邱瑞安，刚毕业的，今天刚来报到的。这是医政科给我开的派遣证。”邱瑞安赶忙走到洪涛的跟前将派遣证递了上去。
　　 “知道了，昨天医政科的老郭已经给我电话说了。我们真的很高兴，我们的队伍又加强了。李护士长，你一会给邱大夫拿件白大衣，交班完毕了，让他跟着查房熟悉一下我们的团队和各病房里的‘上帝们’。”
　　 “好嘞，我这就去。”随着应答声，邱瑞安看到一位精练、美丽的身影飘然而过。
　　
　　 二
　　 “这个35床的患者，是个典型的神经官能症，躯体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器质性病变，本来属于精神科的疾病，但是患者年龄偏大，加上病情和她的家庭背景一样复杂，所以长期在我们科室住院观察。据说她离过两次婚，现在的丈夫是她的第三任，是某油田的一位采油工人，看上去人比较憨厚老实，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这个男人充其量就是家里的‘大锁’，安全、保险，也就是看看门，防盗比铁锁强点而已。当然这是患者的个人隐私，前天由于患者的亲戚来医院看望她，使她情绪一度失控，目前心电监护仪上显示室上速，心率283次/分，药物治疗效果很不好，下一步我们请耳鼻喉科的大夫做食道调搏，或许能有想不到的效果。护士长一会你帮忙联系一下呗。”
　　 “好的，我这就去。”护士长永远就是这样干脆爽朗。
　　 接下来是大家的讨论时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会议异常的热闹，这是每个礼拜五科室学习会议上最靓丽的风景。
　　 我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这样的精神疾病患者最需要的是心理治疗，其次才是药物治疗。”可是，上哪里找她的儿子呢？又有谁替她减轻法律的责任？大家都带着深深的疑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邱瑞安的眼前再次浮现了多天以前他和35床老太太的谈话。一天夜班，他在值班室整理病历，老太太推门进来说：“你是刚来的大夫吧，我从前没有见过你，我在这里间断住院有三年了，科室里的大夫都知道我的病情，你很年轻又是才来的，我想和你谈谈。”“好啊！你想和我谈什么？”“随便谈谈吧，以后便于你给我用药。”出于对患者的尊重，他答应了。
　　 她说，她有三个儿子，都不是一个父亲。可是每个孩子的性格都像她一样要强、固执而且都爱追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大儿子贾山今年算起来也有四十多岁了，他原来在一家企业上班，媳妇小敏是个教师，有一双儿女活泼可爱，在外人看来家庭幸福美满。可是，不知道哪一天市场兴起了集资给高利息，我儿子来找我说，妈，我和小敏想辞职，自己干一番大事业，不偷不抢，就是利用咱的街坊邻居和亲戚，让他们帮忙存钱，我们从中间落点小钱，希望我帮他们介绍一下。我一听是关于钱的事情，就对他们大发雷霆，因为我渴望他们过上安逸的生活，不能让我的悲剧在让孩子们身上新演一遍，我多么的渴望家庭幸福安逸啊！可是他们不听，我和儿子大吵了一架，时间大概过去有一个月的时间，我看见媳妇小敏在和邻居拉家常，我问她为什么没有上班时，她还兴奋地说，当老师不挣钱，她已经下岗辞职，和儿子一起干起了信贷员，这不马上要成立自己的信托投资公司，这会刚刚开业。她要我不要总是死脑筋，说是现在的形势的需要，要我有空了参观一下他们的公司，就知道他们的这一项工作该有多么的伟大。我半信半疑，直觉告诉我，年轻人挣钱这样容易就是一种不靠谱的行为。我也只是心里疑惑罢了，当天也没有过多的表达什么。
　　 时间大约过了半年，我无意中发现儿子家里的配置及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在老家把我们的旧房子翻新一下，再是买了新的宝马车，后来到处吃喝不醉不归，媳妇的衣着更是时髦、考究，时不时就有风言风语在邻里间传出，有的说，他们把集资得来的钱投资商户发财了；有的说他们贩毒了；有的说他们两分别傍上了大款了。夸赞的、贬低的各种声音都有，其实我的儿子我比谁都清楚，他就是心比天高，一事无成的那种，天知道他吹的那些胡言乱语的发财梦、投资上面的公司是从何而来啊！后来看到他们“红红火火”地经营着，我也一度怀疑过，从他们的明显变化中也感觉到了他们的行为的不靠谱。只是那时候，我的婚姻不顺利，也没有过多的过问他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荣华富贵啊！或许他们真的找到了发财的绝径。可是随着不良信息的传出，我感觉到了后怕。为了验证不良信息来源的真实性，我来到儿子家里看个究竟，在我住的三天时间里，看到来他家里的人络绎不绝，我感到非常的震惊，偷偷地听他们一些人的对话。
　　 “山，我们在你这存5万元，你每月只给我1千元，别人现在都给2千元了，是不是这利率也该涨价？要是你不涨价我存了这三个月就退出了。”隔壁的李婶说。
　　 “就是啊，我们挣钱也不容易，下个月开始你再给我们哪怕是上涨一厘也行。”王妈说。
　　 “我们都是邻里，哪能这样啊，你们的钱又不是我拿去用了，我也是交给上面的信贷员办理，由他们直接交到银行。”儿子回答。
　　 “你们存入银行一个月的利率才多少啊，一年也没有这一个月多，给你们多少你们还都是不满意。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说是吧？”媳妇小敏接过话茬说。
　　 “将来你们从我这里都发财了，个个都是耀武扬威的老板、企业家、大款什么的，也是我的光荣啊！”儿子继续调侃着。
　　 “不瞒你说，这些钱是我几家亲戚凑起来的50万，这可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啊。今天我放到你这里，我觉得你们两口子办事安全可靠，况且你们也是有文化的人，我……”
　　 放心吧，阿姨、这是高利率合同书，你看看是真的假的，你看准了就放到我们这里，我们这里的客户都是朋友的朋友，或者是同学的同学，战友的战友，退一步说都是沾亲带故的人。”这是聘请的工作人员这样说。
　　 来的人都很客气的存款或者是到期了来拿利息的，可谓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知道多数人有贪欲和私心，他们都只顾眼前的高额回报，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血汗钱成了儿子和媳妇挥霍的工具。我劝他们不要这样做了，这样做违背了祖宗的法则，是不得好报的。可是面对日益发展起来的“旺盛业务”和“日进斗金”的金钱，他们哪里会停下来啊！
　　 说到这，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我安慰她并问她，你怎不报警啊！她无奈地笑笑反问，你的孩子你舍得吗？我无语了，沉默了一会，等着老太太继续述说。
　　 儿子贾山的公司大概经营了有两年多的时间，在我们的小县城里突然冒出上百家的信托投资公司，有证的、无证的都有。这种不正常的发展方向让多数老百姓眼花缭乱，你家投这里5万，我家投那里10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拿着不该得的利率欢喜着，谁也不知道局势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妈，中午你有时间没有，我想请你和弟弟们吃顿饭。”一天儿子打过来电话。
　　 “请我们吃饭，是真的吗？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啊！有时间当然有时间啊。”
　　 “一会我先去接弟弟们再去接你，我们一起吃顿饭。”
　　 我高兴啊，连忙地收拾着。我知道自己婚姻的不幸福给孩子带来无法弥补的自卑，现在孩子们能坐在一起吃饭是我莫大的幸福。大约十二点的时候，儿子载着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来到我的家，这是我三次婚姻后他们仨第一次一起到来。我也第一次感觉我作为他们的母亲，我是多么的伟大。
　　 这天我们一起去了县城里一家最好的餐厅，席间儿子们给了我这一生我最想要的温暖和最想要的荣耀。“妈，你这把年纪了，以前是我不理解你，认为你丢了我们兄弟的脸，现在才知道你有选择幸福的权利。你走的很对，如今我们都事业有成了，你也该得到你想要的幸福了。我和弟弟以前虽然都有很多的误区，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我们都各自有不同的事业，提起来我们兄弟也都很自豪。”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看到了希望，激动得泪流满面。我感到我的命运真的发生了变化，我是幸运的女人。这天贾山的表现使我一生感到幸福，我错误地理解为是贾山改变了，是贾山成熟了，长大了，知道了团结的力量，我把从前的所有不快在那一刻也都一笔勾销。可是我哪里知道，这是儿子贾山是在和我和家人们的诀别，是儿子在演戏，是在给我最后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