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蜗(小说)
黄姑说,三年一个轮回。三年里,那个被撞飞的人时时像秋天的白茅飞来,迷糊中,咸守义叹了口气,去揩眼窝子,瘪干无水。他想该去庙里给她焚支香了。
她就是女人王兰英。
三年前,咸蓝乙娶唱木偶戏的春桂,王兰英走了。
娶亲本是好事,王兰英坚决反对,这稀罕;咸兰乙成家后没多久,王兰英走的,怎么走的?村里咸达其的摩托车脑壳直接骑在了她脑壳上,那天是阳光好得要命的下午,兰英挑着水桶上集市大建卖鱼,她在狭小的马路上疾走,出了凉亭刚到柳叶冲,她心里准在挂念那麻烦事,根本没来得及避开迎头的咸达其。
那年,他做巡线工爬电线杆,王兰英来送饭,靠着电线杆他确实做了把戏,翌年诞下咸兰乙。这三十多年,咸守义觉得他是个没用的人,而山沟里的兰英啊兰英,会搓麻、会纺纱,会犁耙,眼下,却只能眼巴巴的想,怎么说呢,他只会爬线,一到家,王兰英把他当猪看,她说,我权当养条猪。
可以说,轮到他接班了。
他找黄家坡的黄姑算掌(算卦),黄姑在鸡蛋上画个人,黄纸一烧,她脸色突变,老义,人还没走!黄姑指的是兰英的魂魄,黄姑让他把兰英的魂魄寄存庙里,三年兰英才会走。黄姑是道姑,她的话在这一带千灵百灵,咸守义也信。
每逢雨,她就从睡梦里来,他每次都得到预兆,陡峭的下颌一片抖。记忆里,她是一匹深色的老狼,只是如今像他,也是一只温顺的蜗牛了。而且每记一次,他的心肺就挤压一次,鸡胸往前鼓,有残疾的他越发像只孤鸟。
如今已快满三年。在对女人的追思中,起床、做饭。
门外风飘雨,碗里也有雨瓜子。雨从他荒芜的头上淌下,还有股盐淡味,好比米碎子。从屋顶上来的。咸守义不知道有谁在屋顶搞什么机杼,咸兰乙和他婆娘春桂应该在外唱木偶戏。他抬头看,咸兰乙却在屋顶。
雨天检修瓦片子!咸守义提起胸肺,嘴一巴,又囫囵吞下这口气,就像牛嚼草。对于儿子咸兰乙,咸守义知道他心肝都要熬干。他吃着饭,刚才端碗去了邻居咸仁白家,咸仁白还在笑他,笑他男公子,老庚,当初你咋搞的,斜了。
这个雨天,他隐约闻到了要出事。
咸兰乙——
他喊,屋顶检修的咸兰乙却是根木头,他厚着脸皮又喊,下来——
咸兰乙还是没二话,咸守义就重重放下碗筷来了,内心的气在冲撞、游离;
最终,他无法遏止,站起,无声地朝雨中走去,也没撑伞,他就戴一个破斗笠,穿件青衫。他变得漫无目的,老男人的他朝咸家铺外走去。
五月的雨像纱布涤豆腐,点点滴滴,有点白凉,路上,他很想碰到骑摩托的咸达其,周边却连犁田耙田的人都没有,没人问他是出走,投水,还是失踪。他朝王兰英一辈子最后走的那条马路上去,老远了,唯独咸仁白的大儿子,那窑工一根干柴似的,远远地朝他喊,义伯,见了我家滔公子,喊他回来!
咸守义看不见这根干柴,充耳不闻。
他低垂的眼珠子要凸出来,像路上的泥浆,鞠满了水。眼里放电影,眼里即使跳出来女儿咸月娥,可她远嫁在花桥。
咸守义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和咸兰乙两口子起冲突,王兰英料事如神。而依咸兰乙看,他是豺狗子,至今霸占厢房,不肯退居二线,由他和春桂睡偏房,有钱也放存折,母亲王兰英还在一样。殊不知他从黄姑那回来就想,一满三年,他就放权。
他没去上香,去了三里外的集市大建。
出凉亭,途中穿过柳叶冲的铁路线,他想等火车过来他奔过去,撞得满地落彩,王兰英的死,让柳叶冲成了片永远的沙漠。可他到底迟钝了,火车呼啸而去,他才发觉手脚不利落。那时,他仍在想女人王兰英,有件重大的事,就是有关王兰英的遗言,他问过黄姑,可至今没搞懂。在纠缠不清的猜想中,双腿使他跨过了柳叶冲,柳叶冲后面就是大建了,在到张屠夫的肉案桌前,他才停下。
张屠夫那板案上的猪肉吸引人。
他背着手来回了三遍,也闻了三遍,猪肉新鲜。
春凳上坐的张屠夫朝他眯眯眼,驼背,怎么,来两斤?
咸守义摸摸口袋,袋里主要是买盐的钱,买了肉,吃盐就不够了,他只好走开,去盐米铺。看他走,张屠夫笑话他,驼背,你要去看耍戏呢,演济公。
咸守义转头,果真听到轰堂的笑声,煤矿广场的边角扎了一个遮雨舞台,还有张醒目的招聘广告。那也是年轻人的事,这时,他偏偏又记起咸仁白家的黑窑工要他招呼咸滔滔回来,于是,他朝大建唯一的一家网吧走去。
咸兰乙的脑壳现在是豆腐渣扮成的——照这咸家铺三百多户的咸、李人家认为。咸仁白尤其这么认为。咸仁白除了有个窑工儿子,还有个了不起的小儿子,就是那个大学生咸滔滔用他从省城学来的普通话说,兰乙是大脑搭错了一根筋——短路。
一听,咸守义的胸肺又被挤压一次。但有些事他看在眼里,殊不知咸滔滔自从大学毕业,从省城回来名义是在打工,实则是每月花咸仁白五百,鬼都不晓得咸滔滔在通宵达旦的上网,咸守义却清楚,他清早起来卖菜,好多次看到咸滔滔迷糊着眼从网吧里出来。
今天,他却没在网吧找到这个高材生。
未果,他又往回走。转悠了几圈,没买盐,买了一匹粗布,没找到咸滔滔,他到底还是又转回了张屠夫那,称了八两肉,张屠夫嫌少,眼睁睁地看他说,老将,太少呢,还有你儿子、儿婆子唱木偶戏回来了吧?张屠夫是想说赊账也行,咸守义却紧攥刀头。
买了肉的他终于到了煤矿广场那边角。那舞台动静比刚才又大了,下雨也集聚了一两百人。平常早晨,他就在这里卖菜,照往常他会去看,可现在他心中的气没消,还有些累,他很想把身架子松散,在边角一家小吃铺旁,他坐下。
他花了最后三块钱。一杯花生米、一碗甜酒摆在面前,甜酒里有他发酥的倒影,花生米则嘣得牙痛,让他吃花生的整个过程像挨枪子。挨咸兰乙和春桂的枪子,王兰英一走,他两口子并不把他当人。而他整个表情,看似瞑目的静静地坐着,手里则拎棕叶挂着的那点瘦肉,他很想明天是世界末日,盐也不用买。
他闭着眼,继续抿花生米。也不去看十米处那人声鼎沸。他在这丝“抿”中给扑通一声惊了,肩上落了个重物,好比不孝子咸兰乙捡瓦中摔下来一匹瓦,他摸摸脑壳,重物在背上。回头来看,一个家伙戴金灿灿的面具。
是只猴子。
他后来都记不清这天到底做了哪些事,一想,轻松有味,回来时他买了一个玩具面具,不是给他那鳖孙子买的。回咸家铺的三里路,他一直戴面具,哼歌。回来时跟去时一样,路上没有人,除了那些无处安放的游魂,一路,王兰英也没问他为什么不服老,他一个残疾人从来不怕人说闲话。
他疾走如飞,出凉亭到黄家坡时,偏偏碰到一个人。
咸滔滔!咸滔滔刚从咸家铺出来,还叫了他一声大伯,王滔滔手里牵了一个窈窕女子,他觉得那女子很像年轻时的王兰英,还特地认真的瞅了一眼。待他一走远,窈窕女子嘴里竟啜出一句,谁啊,怪里怪气的。咸滔滔寡言,他清楚咸守义晓得他通宵达旦的上网,可大学生毕竟有文化,咸滔滔也没对那女的说他是老不死。
他到家里后,快活地拿那快风干的八两肉做了一顿饭,饭后他刚想躺下,也不管他厢房上面的瓦片子掏出漏雨的洞咸兰乙有没有补好,有人敲门。
他问哪个。
门缝外说,拐老嘞。
拐老是老唢呐手,和他四五十年的伙计(朋友)了,前些天他在冲里砍柴,路过庙里,拐老、咸仁白在躲雨。拐老一见他,双眼活了,连对咸仁白说,老白,你看我们三个谁先死?当时他们仨根本无视村里寄存庙里的魂魄,包括王兰英。
这会他去开了门。拐老这会儿拄着个锄头把当拐杖,手里拿着黄铜唢呐。拐老一进门就抱怨,老义,你一路上戴个面具干嘛?追你都追不上,飞一样。
咸守义脸红。
拐老就凑过来了,用锄头把指指门外,他俩今天没剥你的皮吧?拐老声音很小,咸守义听得直抖,宛如那个人王兰英在跟他私语什么。他返过头去一看,拐老凑过来原来是递给他旱烟。递完烟的拐老说,颜家冲的木匠死了,晓得吧,我到他那来。
咸守义一惊,他才刚六十吧?瞅着拐老那布满黑斑的黄铜唢呐喇叭眼,他突然摇头,哪天你又要来了。
拐老就笑,看你活蹦乱跳的。
拐老返头点烟,他瞅到了屋里王兰英的遗像。
那家伙还有用吧?他又返过头来。
咸守义不明白他说什么,可是等他明白过来,拐老不在屋里了。拐老在窃笑中拄着锄头把走了,屋外的路上继而爆发出朗朗的说话声。
拐老人死掉婆娘后,就像个魂魄,人还不正经。
他出门去看拐老还在不在,九点多,他要回屋时,看到咸仁白他们家的屋子后站有两个人,他走过去,发现是咸滔滔和那个女的,他俩靠榛树上,咸守义问他俩在榛树下做什么,这回咸滔滔好像很生气,回过头气冲冲地说,做爱!
回想这对年轻人,睡梦里与往常一样仿佛沉浸在与那个人永远的对视中,咸守义想起白日。
首先,他和猴子对视。这是只猕猴子,穿过面具眼孔怔怔地看他,没有恐惧,看见残疾的咸守义,还像小孩样的嘬笑,它被他小半碗花生米吸引,他和猴子形成对峙。猴子是耍戏那帮人的,刚开始,耍戏的人不知道猴子跑了,不过,很快就有人找来,一根牛皮筋抽在猴背上,差点抽到咸守义,咸守义就盯着那人,好歹也是条畜牲呢。他“哗”一声把花生全倒给了猴子。
那人白他一眼,你这么看得起,来扮济公啊?
咸守义生气,我怎么不能?
其实,他是生气。当那个人把猴子牵走,他正要起身,那堆人里却走出一个胖子,戴一条拇指粗的金项链,老板模样。对于这个体型滑稽的残疾人,他似乎眼睛一亮,热情的朝他招手,老将(老头),来,有好事。
咸守义狐疑。胖子说,来给我们扮角呢,正缺人。
那胖子还拿招人广告举了举。
咸守义说,下雨好犁田,我要回家犁田。
胖子说,有报酬,我们民营的,创收,来吧,比犁田好多了。
胖子看他有意上台,不停动员,咸守义起先矜持,后来一想入土的那个人,一想早上的事,他就恒定了心,问怎么办啊?
二十年前,县城文工团来演出,看他外形奇特,邀他演过。现在,他壮起胆,在平日买菜的人和那帮和他一起卖菜的菜农面前,扮济公,也扮刘海。不管下雨,扮济公时,他驼着背,有鸡胸的他表演牵着猴子迈着鸭公步滑稽十足……到扮刘海,要戴面具,他套上他的斗笠,牵着戴面具的猴子,好比牵着王兰英,台下的人轰然大笑。张屠夫也来看了,说演得好,没想驼背还有这一手,演到六点才散场,胖子说你很有经验嘛,也不叫他“老将”了,连叫师傅,明天再来……
那个人又重新飞来,解绸子衣的扣子般,哗啦啦,他终于想清拐老的话。
要说刚才,只不过是一场梦,当雨水扑啦啦从山冲下来,打在屋外那废弃的碾子、糍粑石舂上,这时门开了,门像自己开的。以为女人王兰英站在那,像只蜗牛,距他不远不近。他瞟一眼,却是咸兰乙女人春桂。
她叫他爸。她说,我刚唱戏回来。
春桂看见了桌子上摆一只喷香的碗,碗里至少还有四两肉,她也看到了床头的那玩具面具。她在喃喃自语的说,那事,他爸,没跟你说吧。
咸守义沉浸在高兴中,被春桂打破,这时,他很生气的从床铺上说,是检修瓦把我赶走吧?
春桂说,不是呢,是你工作。
她心虚,声音越来越小,消失到无。他都记不得春桂什么时候退出房,只是晚上她的突然出现,让他纠结起来,当年春桂初来咸家铺演木偶戏,王兰英就对他说,春桂是厉害角色。
气开始浮生,感觉脑门上糊了点黏液,不痛不快。
按理说,这年要走的兰英该气衰了,可这个半夜,冥冥之中,那么清晰,有人告诉他该坐花轿该揭红帘了,该做事了,也没有当年靠在电线杆上(如拐老说,他没用了),直接飞到她手牵着他的手过河,她的手臂颀长,眉毛颀长,犁田、插秧……
同时,气在他心里翻滚,开一艘船在紫江河里颠簸一样,另一种温言提醒他,夏热该抹个澡了,年纪大该先去撒泡尿了。话先前温软,一经反复搓弄,半响后,咸守义才明白已不是了兰英,而是那没满三岁的鳖孙子。在他出门看拐老的那阵,鳖孙子自个爬上他的床睡了,那边,鳖孙子正说,爷爷,我要尿、尿。
他心游了回来,这个觉得自己半死了的老汉叹息了一声。平常,他不爱搭理这鳖孙子的,可这会没法,再说兰英托过梦,黄姑也说兰英没走,她是放心不下。他像个要散架的人,只好抱着鳖孙子出门撒尿。
翌日一大早还在床上,他就听到咸兰乙和婆娘在他们的偏房挪家具,在做他明天就要死去一样的预备。这栋房是当年他和王兰英手把手盖起,心被马蜂蜇了的痛。他又想到出走,气冲冲上大建。
不是和往常一样清早去卖菜,他是想去看看那伙耍戏的,胖子昨天的话在脑里徘徊,充满诱惑。到张屠夫的肉案前,张屠夫又招呼他买肉,张屠夫笑呵呵的说,人来了啊,昨天的肉好吧,再来八两?他也装作没听见,径直走向煤矿边角。他却没看到胖子,角落里除了有一堆猴屎。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