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生都和老鳖扯上干系的人恐怕不多，但穆登可以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个。他不是养鳖专业户，他是一个公务员。
　　 穆登一九五九年生在一个叫左家渡的村子，村子坐落在汉水流域的一个沙洲上。沙洲四面都是水，水里鱼多，沟沟汊汊里，有水的地方必定有鱼。在所有鱼类中，最不待见的就是老鳖。村民们俗称老鳖叫王八，最常见的叫法是团鱼。有祖传说，团鱼是水鬼的化身，谁要是被团鱼咬上了，就要短阳寿。
　　 偏偏穆登出生的左家渡，团鱼出奇的多，尤其是汛期，每到夜晚，团鱼就像在仁川登陆的美国鬼子，一个接一个往岸上爬。那时候，村民们住的都是草棚子，有时候，一觉醒来，床底下都能逮到几只团鱼。为了消除鳖害，村民在岸边挖一条五锹宽，三锹深的壕沟，只要老鳖上岸，十有八九要落入壕沟里。一到天亮，孩儿们就一手火钳，一手畚箕，在壕沟里捉团鱼。他们还自己给自己加了一个封号，叫“敢死队”。
　　 村民们都不吃团鱼，被捉的团鱼最后都被倒进了茅缸。茅缸不是缸，是用砖砌的圆筒筒的茅厕，足有两米深。穆登们一个个手里拿一根木棍，蹲在茅缸沿子上，只等团鱼一露头，就冷不丁戳过去。一日，穆登用力过猛，一个倒栽葱掉进了茅缸。
　　 穆登身手敏捷，立马就站立起来了。茅缸里存物不多，只齐腰深。穆登眼睛紧闭着，嘴巴紧闭着，鼻孔也不敢吸气，他双手把脸一抹，黑乎乎的脸上是乌七八糟的道痕，就像京戏台上的老生脸谱。穆登要哈气，嘴巴刚张开，屎尿水就流了一口，他连忙抿住嘴唇，“噗噗噗”直往外喷。
　　 茅缸边是嘻嘻哈哈的声音。“穆登，把鸡巴捏紧，小心团鱼咬了。”穆登赶紧腾出双手捂住裤裆。穆登刚睁开眼，看见四只团鱼，吧啦吧啦地朝自己爬过来，他急了，仰着头喊：“狗日的们，快把老子拉起来！”
　　 穆登被拉起来了，连忙脱掉衣裤，赤条条地向河里跑去。洗干净身上的污秽后，穆登傻痴痴地坐在岸边，一句话都不说。有“敢死队”的成员转到他的身前，扒开他的双腿：“看看，鸡巴还在不在？”穆登本能地把两腿一夹，双手一推：“跟老子滚开！”他抓起一把沙，向河里扔去，“老子要是再逮到团鱼，要把它剁成八块！”
　　 遭此一劫，穆登不再捉团鱼了，但团鱼要缠他。一个夜晚，鸡叫三更了，穆登起夜，晕晕乎乎的，脚找不到鞋子，他右脚一划拉，脚下有个硬物，似鞋，但总也穿不进去。他用力，脚小趾头像被刀割了。穆登清醒了，“哎呀”一声，低头一看，是一只老鳖咬住了他的脚趾头。
　　 穆登一边扬起右腿一阵猛蹬，指望甩掉老鳖，一边哎呀呀地惊呼：“大大，团鱼咬我的脚了。”
　　 老爹、老娘急匆匆过来，划火柴、掌灯。见这老鳖足有小蒲扇大小，仰着身子，四脚扒拉着，想翻卷过来，由于有穆登脚趾头的牵制，死活都翻不过身来。穆登娘高高地抬起右脚，猛地往鳖背上一踩，老鳖还是没有松口。穆登大大说：“团鱼是水鬼，水鬼怕雷，等打雷了，它才松口的。”
　　 穆登娘双手把屁股一拍，右脚一跺：“放你妈的狗屁！等！等！等！等打雷，儿子都要残废了。你就冇得个办法？”
　　 穆登大大被堂客一激，来了灵感，转身找来斧头，连砸了三口米缸，想造起打雷的阵势。“轰、轰、轰”三声闷响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特别的刺耳。穆登爹娘连忙把灯一看，老鳖依然纹丝不动，鳖头直挺挺的，瘪嘴里有鲜血渗出。穆登娘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在大腿上一阵猛拍：“前生碰到鬼了啊！”
　　 三声闷响惊动了隔壁的郎中，他以为是穆大大喝醉了，又在打堂客。郎中过来一看，吩咐端盆凉水来。郎中提起穆登的右脚，叫穆登扑在床上，将老鳖放到水盆里：“老鳖喜欢水，在水里它才有活性，有活性了就张嘴了。”
　　 三个人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盆里的老鳖，一会儿，老鳖伸出了小尾巴，四只爪子也活泛起来，鳖头有伸缩的迹象。郎中双手捏住穆登的右脚，轻轻一抖，老鳖的头往回一缩，总算脱落了。
　　 郎中在穆登的脚趾头抹上盐巴后，拍了拍穆登的屁股：“儿子，莫怕，残废不了。”
　　
　　 二
　　 十年过去了，人们兴吃老鳖了，盛产老鳖的左家渡，也因鳖而贵，老鳖成了人情来往时上好的礼物。这时，穆登也到了讨媳妇的年纪。穆登看上了一个远隔五十里的姑娘，经媒人撮合，算是有些眉目了。一日，穆登去见未来的泰山大人，穆登老爹为他准备了八只老鳖。这八只老鳖是穆登爹精心挑选的，穆登爹说，这都是“鳖精”。每只“鳖精”都是一斤八两，图的是儿子能有一个“一进八梁”的新瓦屋，而且个个老鳖的鳖壳都是青褐色，这是纯野生的，家养的老鳖个鳖背脊都是浅绿色的。
　　 穆登爹专门做了一个鳖笼，棠梨木框架，两层，每层用香樟枝条隔成四个独立的空间。穆登娘还专门做了一个罩盖，红缎面，上面绣了喜鹊登枝的图案。穆登爹用牙刷把老鳖的四只爪子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往笼子里放，边放边念念有词：“鳖精出马，一个抵俩。”
　　 穆登一手提着鳖笼，一手提两瓶烧酒，往姑娘家赶。进得姑娘家门，穆登把酒和鳖笼往神龛上一搁，就给未来的岳父派烟。这时，神龛上传来“吱吱吱”的声音，准岳父扭头一看，也不知究竟。穆登“嘿嘿”一笑，搓手：“那是团鱼，养人的很。八个，是我大大专门准备的。”
　　 准岳父一愣，变了脸色。他没有接穆登的烟，转身走了，连午饭都没有陪穆登吃。穆登走的时候，姑娘他爹将鳖笼往穆登怀里一塞：“我们家都是吃粗菜淡饭的，不要鳖来养。”穆登觉得大事不妙，正准备解释，姑娘爹说：“亏你大大想得出。你们家也是八个人，刚好八只鳖。”
　　 穆登的好事因为这八只鳖，黄了。原来姑娘的爹很传统、封建，而且有一件事令他特别堵心，村里人说闲话，说他的媳妇跟人“打皮袢”。“打皮袢”是俗语，就是偷人的意思。你送我老鳖，不是骂我是一个戴绿帽子的王八吗？更何况，他们家祖孙三代刚好是八个人，你送八只鳖，不就是骂我们家都是老鳖吗？
　　 穆登好不容易又看中了一个姑娘，是他读中专的同学，姑娘的老爹是个“美食家”，尤其是既擅长做老鳖，又喜欢吃老鳖，一只老鳖，他可以三吃，鳖头、鳖爪清蒸，鳖壳红烧，内囊炖汤，咋做咋好吃。
　　 又到相亲时，这时候，穆登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养鳖专业户了。穆登爹说，有再多的团鱼，也不能再送了。
　　 穆登这次去送礼的时候，都是名牌烟酒。准岳父一番客套：“都是过日子的穷家小户，太破费了。”穆登觉得这老人实诚，肯定好侍候。吃饭的时候，穆登夸准岳父的菜做得好，要是做厨子肯定赚大钱。准岳父咂了一口酒，把嘴巴一抹：“我这人啦，一生就讨个嘴快活，别的不敢说，就说做团鱼这道菜吧，十里八乡的，还真冇得人超过我。”
　　 又是团鱼老鳖！穆登心里一咯噔，不知准岳父卖的是么关子。穆登不晓得怎样接话了。
　　 准岳父越说越来劲：“街上卖的‘鳖精’都是假的。按他们的说法，一盒‘鳖精’要杀好多老鳖啊。哪有那么多老鳖呢？我看啦，喝一百瓶‘鳖精’还不如吃一只老鳖。”
　　 这时候，准岳母来上菜，见男人在神吹，一脸的不屑：“你就是个‘好吃佬’。团鱼有个么吃头，都是药养大的。”准岳母心想，她的男人是个贪吃贪喝的酒鬼，他十有八九是在设埋伏，要穆登给他送团鱼，对一个刚进门的毛脚女婿，就这样套来套去，岂不失了体统。
　　 准岳母用围裙擦了擦手：“我说老鬼啊，少喝猫尿水，陪穆登吃好。”
　　 “阿姨说的有道理，酒喝多了伤身体”，穆登就汤下面，“现在养老鳖都是用避孕药催大的，平时还用四环素，防止它发炎生病。”
　　 准岳父收起了话头，不再说老鳖，只是闷着头喝酒。心想，这家伙恁不会说话呢，不会讨巧也就罢了，还不会顺杆子爬？
　　 过了些时日，准岳父嘱咐姑娘邀穆登过来玩。穆登来了，又是两瓶酒。准岳父失望极了。他不是一个贪恋钱财的人，他要的是穆登的机灵，懂得做人要有机巧。他想，自己喜欢吃老鳖，一点不假，我就好这一口，但我又不是买不起，我就是看你有没有这份悟性。你家就是养老鳖的，送几只老鳖未必就舍本了？
　　 姑娘爹是个集权型的人物，在家一言九鼎。他对女儿说：“这伢笨，我看他日后混不出个名堂来，算了吧？”
　　 姑娘不舍，也不敢违成命，真的就算伙了。穆登的婚事又黄了。穆登觉得憋屈，看见老鳖就来气，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不争气的王八，甚至连王八都不如。
　　
　　 三
　　 一气之下的穆登闭门苦读半年，居然考上了公务员。他在文档管理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还是一个科员。老婆说，打日本鬼子也就八年，你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还当了班长，你还在那里爬。老鳖都比你爬得快。你的胯子未必比老鳖的脚还要短？
　　 穆登很窝火，自己每年都是先进，还是模范党员，荣誉证书一大摞，但升职的事就是轮不到自己。他记起了刚做公务员的时候，姨父对他说过的一席话——先进就是“陷阱”，“先进”就是糖块，是汤汤水水，是哄你的。科长、主任、局长才是肥缺。有时候给公家做十件大事，不如给领导做一件小事……
　　 姨父是一个退休的老机关，穆登觉得姨父的话不是没道理，办公室的副主任不就是个开车的人么，一天到晚像领导的丫鬟一样，什么正经活都干不了，还不是混了个副主任。
　　 一日，人事科长对穆登说，办公室副主任要调走了，几个副局长有意推荐你，就看局长的态度了，这对你是一个机会。局长俩口子特别喜欢吃老鳖，你不妨时不时送他一些老鳖。领导也是人，一送二送，感情就活络了。
　　 人事科长是穆登的老乡，穆登跟他的关系不近不远，不咸不淡。科长不提老鳖便罢，一说老鳖他就窝心，两段情缘都是老鳖葬送的，讨个现在的老婆，就是找了个母夜叉，骂起人来比拿刀杀人还要疼。科长现在要我送老鳖，要是再有差池，我这一生不就黄瓜打锣——去了一半？
　　 不等穆登转过神来，人事科长莞尔一笑：“不过要送就送纯野生的，不能像上次送我的那样，吃了之后几天都不舒服。”
　　 穆登赔笑，笑得尴尬，比哭还难看。那次，老婆说，人事科长是老乡，反正老鳖是老爹养的，送些老鳖，总是有好处的。敲开一扇门，就是撬开一条路。穆登按媳妇的吩咐送了，没想到，第二天科长夫人因为喝了老鳖汤后上吐下泻，居然住进了医院。穆登再碰见处长，仿佛自己挖了人家的祖坟，左想右想都是亏欠。
　　 局长的姓很少见，别姓，比穆登长两岁，平日里不苟言笑，机关人员私下里说，别局长不发怒还好，一生气就一脸的鳖相，脸色煞青，而且青中泛绿。尤其是与局长有过节的副局长更是邪乎，干脆在私底下叫他“老鳖”
　　 这天上午，省局来人例行考核，老干部座谈的时候，有人说别局长没有担当，像一个缩头老鳖。别局长一听，脸色潮红，与会的人不自觉地用余光瞟了别局长一眼，发现局长做记录的笔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
　　 当晚，穆登提了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八个纯野生的老鳖。一路上，他都在叮嘱自己，不要说老鳖，就说是团鱼。进了门，别局长见是穆登，起身让座。局长夫人接过塑料袋，不等客套，局长儿子跑过来，打开塑料袋：“哎呀，好好玩啊！爸爸，老鳖！”
　　 “去去去！做作业去！”局长夫人把塑料袋提进了洗手间。
　　 穆登看了局长一眼，见局长的眼神有些飘，气色凝重，是因为“爸爸老鳖”而尴尬，还是因为白天的“缩头老鳖”而耿耿于怀，穆登拿不准，他愣住了，不晓得如何圆场。
　　 别局长走进洗手间，出来后，把塑料袋往穆登手里一塞：“穆登啊，我们都是兄弟，这样不好”，局长拍了拍穆登的肩膀：“你这样做，就把兄弟关系搞庸俗了。常来玩。”
　　 穆登进退不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穆登啊，我们家老……”局长夫人正准备说“老别”时，突然觉得不妥，立马改口“我们家老当家的不兴这一套的”，局长夫人指了指塑料袋，“你趁早用水养起来。”
　　 趁早？这不是逐客令么？要我趁早走。走就走吧，反正也没坐下来的勇气了，不如落荒而逃了。
　　 穆登走了，别局长往沙发上一靠：“他妈的，什么世道啊，连穆登这憨逼都敢来羞辱我！”
　　 夫人觉得他言重了。别局长不这样认为，说他是“缩头老鳖”的是穆登姨父的死党，说不定就是他要穆登来羞辱我的。
　　
　　 四
　　 半个月后，办公室副主任不是穆登，穆登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在公布任命结果的大会上，别局长说，穆登是一个很好的干部，档案管理的专家，而且十年都是先进，档案管理被评为省级先进。十年啦，是一个什么概念？我们的一生有几个十年？我们缺少的不是一个行政干部，缺少的像穆登这样懂专业的好同志……
　　 别局长话音一落，掌声四起，唯有穆登没有鼓掌，他的手抬起来过，又放下了，不是自谦，而是别局长讲话的时候，看他的眼神，他闹不清究竟是威慑，还是鼓励，或者还有其他。
　　 穆登回家，进洗手间撒尿，几只老鳖趴在脚盆里，一幅安然、闲适自在的模样。穆登飞起一脚：“臭王八！”水洒了一地，老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
　　 穆登的右脚有些疼，尤其是被老鳖咬过的脚趾头，疼得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