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深的园林在冬日淡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层次分明，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错落有致的别墅也在略有冷意的风的吹拂下，不时隐现，一切都显示出自然美景和建筑之间的那种相依相恋之情。
　　 今天，江家搬进了别墅。一家人吃了饭，把一切收拾好，已是该洗漱晚寝的时候。江沁源正要往楼上去，见儿子江山以眼神不断向他示意，便很快想起一件重要事情。他看看身边跟了自己十多年却至今没有名份的林媛，发自内心地笑笑说：“山子，你不用暗示我——小媛，明天上午咱们就去民政局办证吧。”
　　 江山合手击掌兴奋地说：“爸，早就该办的事，还用我暗示吗？林妈，是不是？”
　　 林媛反倒有点害羞，微微低头，看一眼江沁源，却对江山说：“山子，会不会早了点？”
　　 江山靠在父亲肩上没回答，眼睛却在打量，说：“爸，你看见没有，林妈今晚特别漂亮！”
　　 江沁源轻轻打一下儿子的手，慈祥地说：“山子，别贫嘴。小媛，真对不起，这些年委屈你了。”
　　 “老，老江，不要这样说……”林媛的喜悦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淡淡地担忧，只好这样回答。
　　 江沁源站起来，看看江山，随即递给林媛一抹别有深意的目光后就要上楼。江沁源这一示意不打紧，可搞得林媛竟然像个小姑娘，脸腾地红起来。她难为情地笑笑，正踌躇要不要迅速跟着上楼的时候，江沁源的手机响了，声音在静夜中特别刺耳。江沁源没看来电显示，就那么潇洒悠闲地“喂”一声，身体竟明显一震，接着他迅速转身离开楼梯，几步走进客厅一侧的客房，急忙关上门。
　　 江山和林媛好不吃惊，到底谁的电话令他这样反常？江山猜测着，林媛却像明白了什么，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客房，期待着江沁源快快出来。谁知客房里的居然传出发火的吵声，好像有人激怒了江沁源。
　　 江山和林媛的心不断下沉。足足十分钟，江沁源才从客房里走出来。果然，他脸色发白，眉宇间微露愠色，呼吸有点重。林媛和江山正要询问，他谁都不看，快速奔到楼梯边，蹬蹬蹬一连上了三个梯阶。林媛要跟上去，他却指着客房门面无表情地说：“林妈，不用上去了，那间卧室就是你的了，以后，你进出应该方便得多。”
　　 “啊？明天呢？”
　　 “不去了。”
　　 怎么回事？江山好惊愕，刚刚都叫“小媛”，现在怎么改叫“林妈”？一直住在一起，怎么突然要分开？说好明天去办证，现在却说不去了，难道刚才那个电话有什么问题？
　　 江山急忙把目光投向林妈，只见她像在惯性冲锋中突然止步，或是被父亲施了魔法，生生定在楼道第二级梯子上，嘴张着，脸上表情急剧变化，难看极了。恰时，墙上的时钟不知趣地响起来，但她依然定在梯子上一动不动，钟声只有十下，却显得好久好久。她，终于默默退下，缓缓走过偌大客厅，恍恍惚惚走向那间未来可能属于她的房间。江沁源依旧继续上楼，好像他刚才并没有说过什么，但动作却明显缓慢多了。
　　 江山好心疼林妈，忍不住向上质问父亲，而且语气明显带有责备：“爸，为什么要这样？”
　　 “唉，别烦我。”江沁源没回头，江山虽然没有看见他的脸色和眼神到底怎样，却听出他的声音里的严重不满。
　　 江山可不管这些，由着自己心里所想，大声质问道：“爸，你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你该不是那种薄情男人吧？”
　　 江沁源恼了，“霍”地转过身，瞪大双眼，声音不高，但斥责意味很浓：“你小子，那你说老子我是怎样一个男人？”
　　 林媛急忙停下回头制止说：“山子，不能这样对你爸说话。他这样一定有他的原因。”说完又回过头对江沁源说，“老江，山子也是为我好。”
　　 “本来嘛，”江山听话地放低音量嘟哝道：“多少年了？对林妈公平吗？”
　　 “山子……”林媛的求告带着颤音。
　　 江沁源没再接腔，只是长而重地哀叹一声，再度转身，但步履更慢了，仿佛老了二十岁。他扶着拦杆一级一级上了平台，缓慢朝卧室走去。不一会儿，重重地摔门声传来，震得江山心里“咯噔”一下。
　　 林妈不说话，默默进了客房。江山还是想不通，他为林妈感到委屈不平：“为什么要对林妈这样？”
　　 可以说，从记事起，“母亲”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江山是从林妈身上才体会到的——林妈对他比许多父母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亲，还要尽责，这种爱让他从小感到温暖和幸福！同样，多年来林妈对父亲言听计从，无微不致，任劳任怨，不仅为父亲解决许多工作上的问题，更为父亲解决了管理培养孩子这个后顾之忧！要不父亲怎么可以甩开膀子驰骋在偌大的房地产战场上，取得如今的成就？虽然江山并不知道林妈什么时候成了父亲的女人，但他愿意把林妈当成亲妈对待，直到永远！
　　 但是，令江山非常遗憾的是，直到高中那年他才知道父亲和林妈并不是合法夫妻。为此，他多次追问父亲为什么不给林妈一个合法的名份，可父亲要么不予回答，要么东吱西唔，最后一次竟恼怒地对他发火，林妈赶快示意他别再问。他只好闷在心里，直到出国进修的时候，他又一次提出，要他们去民政局办结婚证。
　　 江山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林妈听了羞赧地看看父亲，眼里闪动着渴望的光辉，热切地等待他点头。可是父亲好似有难言之隐，片刻后才无可奈何地说：“山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再说吧！”
　　 江山却不同意了，说：“这还复杂？你们都是单身，结婚是理所当然的嘛！”
　　 林妈马上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对江山说：“小山，我们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走后，你爸有我照顾，你就放心吧。我都听你爸的。”
　　 忽然，江山感觉到父亲和林妈心里好像有苦衷，于是问：“爸，到底因为什么事情让你这样为难？给我说说好吗？”
　　 父亲欲言又止，看看林妈，满腹心事般摇头说：“山子，不关你的事，这两年你在国外好好学习吧。只要有可能，我和你林妈会按你说的去办的。”
　　 江山放心走了。两年间，他每每写信问候两个老人晚年幸福，而且猜测他们早已办证成为合法夫妻。谁知道，几天前从国外回来一问，他们的身份竟然还是单身男女！虽然人们都愿意相信他们是一对曾经共同打拼而且现在恩恩爱爱的夫妻，可总也等不来象征婚姻的喜糖喜酒！都一起生活了十好几年，难道还没有可能？到底有什么苦衷？
　　 江山不明白，跑去问外婆，外婆告诉了他，他才知道父亲一直忘不了已经死去二十年的生母白珊，才不肯和林妈步入婚姻。江山大声喊：“爸，这叫什么？为什么你宁可为了一个已经远去的灵魂而忽略林妈感受？林妈，你为什么不给爸一点勇气？既然你们都是对方生命中的唯一，近二十年的时间已经夫唱妇随，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合法的婚姻关系？”
　　 江山的话音刚落，父亲低着的头猛得抬起来，眼睛亮了，说：“好，你妈已走二十一年了，过几天我们搬别墅，我会做出勇敢的决定！”
　　 既然已经决定，为什么突然间因为一个电话就马上改变？到底是谁的电话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仰头想看看楼上已经消失的背影，江山忽然感到父亲有许多无奈和凄酸！林妈一定在房间里难过，他轻轻走过去打开门，果不其然，林妈正在抹眼睛！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轻声叫道：“妈妈……”
　　 林妈依进江山怀里，无力回应：“我的儿……”话音刚落，止不住的难过从她低泣中渲泄出来，微微单薄的肩膀重重地抽搐着。
　　 江山紧紧抱着林妈，抚摸着她头上渐渐增多的白发应道：“妈妈……”
　　 为了这个家，为他的成长和父亲的事业她付出了全部心力，从二十来岁的精干泼辣到现在已经奔五的徐娘半老，让她尽情地哭吧。江山心里忍不住埋怨：爸爸，你是个男人啊，什么无奈和凄酸抵得上已经与你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
　　 林妈哭够了，擦擦已经红肿的眼睛说：“山子，以后不要怪你爸好吗？他有苦衷。”
　　 “我猜出来了，林妈，给我说说好吗？”
　　 林妈迟疑了好久才说：“你不知道，为了我，这些年他承受了好大的压力。”
　　 “压力？谁的压力？难道是外婆他们？”江山终于看到问题的实质。
　　 “我想，可能还因为你父亲给你外婆写下的那份‘承诺书’。”林妈躲闪着，不肯再说下去。
　　 “‘承诺书’？什么时候写的？”江山只听说父亲忘不了生母，曾向外婆保证不再找第二个女人，却从来不知道有“承诺书”这回事。既然这样，他必须得到那份“承诺书”，让父亲和林妈有情人早成眷属。
　　
　　 【2】
　　 其时，江沁源双手撑在床沿，低头坐着，紧闭的眼睛溢出湿润的泪光。回想刚才电话里岳母、妻舅、姨子轮番训斥时的恶言恶语，他浑身发凉。
　　 岳母冷冷问他：“听说你搬家了？怎么不告诉我们？”
　　 他小心回答：“妈，我想，明天才告诉你。”
　　 岳母加重语气，说话很冲：“你是想明天和那个女人去民政局拿了‘护身符’后才告诉我吧？告诉你，办不到！”
　　 他声音更小：“妈，山子告诉你的？我，我是想趁这个机会把结婚证办了。”
　　 岳母马上把声音提高了八个分贝：“呵呵，可以呀，你办证之日，就是我们分家之时。你以为当初我开玩笑？珊儿她妹男人死了，我说话算话，要么娶她，要么把我珊儿应得的全都拿回来！要不我就死给你们看！”
　　 刚要挂，大舅子接上了，声音大得把他耳膜震得发胀：“姓江的，给你说了多回，除非你娶我妹妹，否则，只要你和那女人踏进民政局一步，我马上带人到你公司分家产！反正有那份‘承诺书’，又不违法！”
　　 他最烦这个大舅子，平日里总对他趾高气扬，一应花费总爱伸手向他“报销”。但他还是压着怒气求告：“大哥，我不能对不起林媛，再说小妹跟我不合适。给我一条活路吧，让她好好再成个家，我一定给他比当年更多的嫁妆。”
　　 可大舅子却变本加厉吼叫：“除了我妹，谁也不行！必须听我的！”
　　 他咬咬牙不同意，坚定地说：“不行！这事还得听山子的！”
　　 大舅子也不示弱：“山子也得听我的！”
　　 小姨妹又接上来：“姐夫，我听哥的，除非你娶我，否则，就按 ‘承诺书’上写的办。不过，所有财产我家占三分之一，其余的你和山子各一半！”
　　 小姨子的不幸遭遇令他只好耐着性子说：“小妹，‘承诺书’上的时限是二十年，现在你姐已走二十一年了。再说，我和林媛在先，我不能对不起她。”
　　 大舅子不屑地说：“哼，不听就算了！我们只管哪些应当是我们的，哪些应当是山子的！”
　　 他终于忍不住，火山爆发似的喊叫起来：“二十一年了，还不够吗？我看，你们想的是我和林媛打拼了快二十年的公司吧！好啊，随你们的便，现在我不结婚了，你们要拿就拿，要分就分！都来吧！”
　　 江沁源拿出两页已经毛边的信笺，抬头就着明亮的灯光打量墙上镜框里那张发黄的照片：美丽，端庄，坚忍——山子的生母，江沁源的初恋和深爱——白珊。
　　 这幅照片还是林媛坚持挂在卧室墙上的——别说他，就是林媛又何曾忘记逝去的白珊？
　　 江沁源师大毕业前，在一所乡镇中学当物理实习老师。他高大英俊，又多才多艺，很快与早他两年走上讲台的数学老师白珊一见钟情而不能自拔。两人不时以甚为亲密的相拥相偎姿态出现在师生、乡民面前，立时引起当时并不开放的小乡镇好一阵骚动。随即，两人被学校领导、乡镇干部干预，先约谈，后勒令，终于威胁，但不起任何作用，两人的热情有增无减。终于，白珊被停课写检查，他被提前退回由学校处理。
　　 因为这事，他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穷山沟小学，两间教室，十几个高高低低的学生，却只有他一个老师。正当他悔不当初的时候，白珊竟然一气之下辞了学校工作，背着被盖、衣物和书籍，爬了三座大山，踩过六条溪水，来到穷山沟小学，扑进他怀里。他感动万分，就那天晚上，他们成了夫妻。第二天，白珊帮着他上课，敲钟，种菜、做饭。
　　 白珊的母亲大哥小妹听说这件事，惊慌愤怒无比。很快，大哥小妹代表母亲找到穷山沟，试图说动白珊跟他们回去找有关领导认错检查重上讲台，可白珊坚决不同意，发誓为了爱，她要跟他一辈子。大哥气愤之下，与小妹一起痛打他一顿后走了。
　　 穷山沟的生活虽清贫，但夫妻恩爱心自甜。才三个月，白珊就怀孕了。可因为生活太艰苦，只靠着他那点可怜的工资难以支撑未来的三口之家，两人不得不为以后认真打算。当时“下海”之风正劲，白珊建议他干脆辞职下海深圳闯天下，自己则回娘家，一面招揽学生补课以助养胎，一面等他衣锦还乡以生养孩子。他虽然不舍，但为了白珊这份真情，为了幸福的未来，便点头同意，先把白珊送到娘家大门外，自己则迅速赶往深圳，发誓不挣上大钱绝不踏进白家大门。
　　 自此，他一边打工，一边学习建筑施工设计，每个月只要领了工资就把大部份钱寄给白珊，自己只留几个小钱做应急。几个月后白珊生了儿子，他得知后欣喜若狂，急着要马上回家，却很快收到白珊的电报要他安心工作，继续努力学习，争取尽快专业考试合格。第二年果然考试合格，他又要回家，白珊仍不同意，而要他好好打拼，闯荡事业，争取把成功当成礼物堂堂正正走进白家门。于是他甩开膀子大干，果真用了整整三年时间赚到沉沉的第一桶金，除给孩子买这买那外，还给白珊和自己买了当时并不多见的手机。可他并不知道，这时候的白珊在家人的埋怨声中天天拖着病体背着孩子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