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梦】特别的吻(征文.散文)
这一回,父亲病得甚是沉重,连续几日的昏迷中,偶尔却蹦出一句两句胡话来。起先,我们弟兄几个并没有把父亲的胡话往心里去,以为就是他糊糊涂涂里随意的胡言乱语。后来却发觉,他每次胡话的内容完全一样,这就由不得引发了我的关注。
为了不再错过下一回父亲的胡话的时机,我把眼长久地注视着父亲——父亲的胡话之前是有前兆的,先是嘴角抽动几下,然后是他那干裂的嘴唇充满挣扎地翕动着,然后两唇之间就含含混混蹦出几个字。我等了好一段光景,眼睛始终不敢游离父亲的嘴巴,却不见有丝毫的动静。
点滴的速度差不多和着我的心的搏动。一滴,一滴,一滴……捉不到三滴,我的眼就赶紧回到原处,等得久了,就再去捕捉那精灵般的点滴,往复数回,不觉困顿来袭,正想着偷一会儿懒,顿然就逮着了父亲那嘴角的微弱细节。兴奋驱走了困顿。我把耳朵贴到父亲的嘴畔,努力地排除一切干扰,用心聆听那蹦出的胡话。这次果然有所收获——我扑捉到了那几个含含混混的字,使劲地品味着,尽全力展开想象的翅膀,终于破译出那句比外语还难搞明白的胡话:老柿树。
浮在我心里的云团终于散去,一块石头落了地,而老柿树却生生立于我的眼前:村子后原上,那棵糙皮虬枝,三二人不能合围的老柿树!
父亲于这老柿树是有着不少故事的,他不止一次的在这老柿树下,做着一个奇怪的举动。
第一次奇怪的举动出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原上村出现了空前的饥荒,一个或几个老人在食不果腹中命丧黄泉。不少人家举家外出逃荒要饭,这方黄土养不活他们,他们只好捏一把泪,走向他乡。
那时节我尚年幼,当父母再也拿不出一粒米来充饥时,父亲就闷着头一语不发,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痛苦和忧愁把他压迫到了绝望的边缘。第二天一早,父亲担起要饭的挑子,把几个碗和三个弟弟分装在两个竹筐里,母亲牵了我的手,走到村头的老柿树下,父亲的脚却如灌了铅一般沉得再也迈不动半步。他搁下扁担,如就要背弃母亲的孩儿,低着头,羞怯走近那棵沧桑的老柿树,吃吃地啜泣。泣毕,父亲两腿一软,就跪在树下的土地上。父亲把脸紧紧贴着地面,良久。父亲起身走回来,却把嘴唇上沾了厚厚的土。母亲问,因何把嘴上沾了这多土。父亲泣不成声,只断断续续道,此一去……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重回原上……
父亲弄出一嘴土,就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为活命,我们一家人就过着流浪讨要的光景。后来,一处地广人稀、可以开荒糊口的地方收留了我们,直至七十年代末,我们兄弟四人都有了可以劳作的能力,父亲心中的那方故土,也就愈加的厚重起来,说不知多少回梦见那片黄土原和原上那棵老柿树。那一年的农闲季,我跟随父亲回了一趟故乡,却被告知我们的户口已被注销。父亲闻此如雷轰顶,呆若木鸡。他四处烧香求告,却无果而终。
那日,父亲如一个弃儿立于原上的老柿树下。父亲显然把老柿树作为他的父辈,一头扑在它那结实宽大的怀里,啜泣不止。哭毕,他又一次双膝跪地,把脸贴在地面上,良久。他起身面对我的刹那,他那一嘴的厚土就勾出了我心中的那个大大的问好。此刻,那个大大的问号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我以一个成年人的眼光,扑捉到了父亲的怪异之举——他分明是在亲吻他脚下的这片土地!
外乡那一片丰饶之地,虽养育了我们一家十年,把我跟我的兄弟从几岁的娃娃变成一个个可以自食其力的人。但于父亲的心里,故乡只有一个。当我们再也不用为填不饱肚皮而煞费苦心的时候,父亲就无数次的长途跋涉,回到那片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上下游说,烧香叩头,一门心思要重新成为那片土地的主人。父亲在不知多少回的绝望里慢慢变老,丝丝忧愁爬满他的额头和脸颊。
许是他的锲而不舍的努力感动了上苍,感动了一层又一层的头头脑脑,父亲的愿望在一个果实丰满的秋天得以实现。当他颤抖的双手捧着那个代表着拥有这一方土地资格的小本,他如捧起千钧之重的故土。
父亲泪流满面地一路狂奔,至老柿树下却裹足不前了。他一如尝尽委屈之苦的孩儿,又一次趴在老柿树的怀里,把自己弄成一个泪人儿。父亲面向上苍和土地,嘴里念念有词,打躬作揖,尔后便双膝着地,做出极为虔诚的姿态,把脸贴在地面上,良久。当他起身面对我们那一刻,我看见父亲的双唇上又还原了前几次的情形,两只唇却变成了土的颜色。我很想像父亲那样狠狠地哭一回,但终不想重新勾回父亲的悲哀而把心里翻江倒海的五味杂陈压制回去,把笑堆积在脸上。
那一年,父亲果真做了土地的主人,每人分得不到一亩的耕地。那时父亲已经年近花甲,却看不出他有半点将老的神色,每日里披星戴月,带着一家人在田间劳作,待着土地的情感,更甚于待他的亲娘老子,更甚于待他的老婆孩子。父亲说土地是有感情的,你咋样对她,她就咋样对你。我之前是不大相信父亲的话的,更不能领会父亲话里的意思。直至过了那一年的收获季,家里的粮食囤满仓流,我才领悟出父亲那句话的深沉含义。
麦香醉了一村人,也醉了父亲。第一锅白面馍馍一出锅,父亲就取出几个,齐齐整整的摆放在条盘里,如往日里祭祀祖上那般,虔诚恭敬地用双手捧了,来到原上的老柿树下,把条盘放在地上,仰望天地之悠悠,独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两膝跪地,怆然涕零。父亲再次重演着双唇亲吻土地的那一幕,感动了一村人,也感动了我。
父亲在那片他恋着的土地上慢慢变老,一直变成一个耄耋老者。他的晚年是在幸福和满足中度过的,我多少次劝他跟着我们走进城里享受现代城市生活,一次一次都被父亲婉言回绝了。父亲言说他离不开那土地,就如儿子离不开他的父亲母亲一样。在父亲母亲面前,再老也是孩子。他愿意一辈子做个孩子。
这个孩子终于在病魔的摧残下倒下了。我从他的一遍又一遍的含混不清的胡话里探知到他的内心所思所想,并在做着业已满足父亲心愿的准备工作。我的苦心等来了父亲的短暂的清醒。我命我们兄弟四人把父亲转移至事先备好的轮椅上。父亲奇迹般地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精神兴味,显得格外兴奋愉悦,仿佛去赴一场旷世约会。
当轮椅行至老柿树下,父亲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他深情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以一种贪婪的眼神攫取着视野里的所有。父亲那时已经失去语言,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的心声,就搀扶他走下轮椅。他已经没有迈步的气力,只能与原地站立,颤抖的双手合十,闭目默念,之后就沉下身子,屈膝跪地,把那张沧桑的脸贴近地面,把他那干裂的唇吻着土地……
父亲走的时候,双唇是沾满了黄土的;父亲走的时候,脸面上是挂着笑的,那笑是满足而幸福的……
问候老师!
顺祝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