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不久，由老班长牵头把我们85（4）班护校毕业的这些同学，以认识三十一年为由，全部召集于N市的大光华酒店里来了一次大聚会。事先电话里已经约法三章，这次聚会不容易，一定要一个不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辞，家事也好，工作也罢，算是自己给自己放一次假，也算对这次大团圆的尊重。
　　 那一天，我们这一路人因为路途相对远点去得迟了些，等到我们赶到，已是薄暮轻罩的时候了，其他的几路兵马已全部到位。老班长和另外两位同学作为家住N市的人已经事先把住宿吃饭等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彼时，三个人正站在酒店的门口迎接着我们。
　　 三楼是住宿的地方。稍事寒暄后，老班长她们让我们先拿了门卡去房间，说是同学们都已经在那里了，吃饭还得等会儿，该干嘛干嘛去。于是，我们带着一种按耐不住的激动登楼而去。还没有走到三楼，耳闻那熙熙攘攘的声音已是闹腾得几乎把空气都做成了炒菜。一股子热劲催着我们迫不及待地、三步并作两步就把自己也投进了那只人声鼎沸的大锅里，自是“噼里啪啦”响了个不停。
　　 说起来也难怪啊，整整的三十一年了，很多同学自从毕业后就压根没有相遇过，也没有联络过。
　　 乍然想见，不得不感叹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眼前的人都变了，昔日豆蔻年华的姑娘们都已彻底改变了模样。于是，闹闹嚷嚷中有的通过自我介绍，有的经过同县人的确认，最后我们终于一个个得以验明正身。这时候再看看一个个人，仿佛都已经变回了从前的模样，有扎着粗粗两条黑辫的；有整天夹着书本两耳不闻窗外事拼命用心的；有梦里哭鼻子喊爹叫妈妈的；有躲进老师讲台里边做鬼脸开玩笑的；有在晚自习课上旁若无人唱歌说话的；还有更绝的是拿着那些人体内脏模型偷偷往别人肩膀上、头顶上放的。哎呀呀，那小妹型的、大姐型的、端庄型的、活泼型的、书生型的、捣蛋型的，归去来兮，在零零碎碎的拼凑中一个个都回来了！
　　 晚饭的热闹是空前绝后的，五十个女人，五十朵曾经的花，五十张嘴，叽叽喳喳，热情如火，相互敬着酒，不会的，放下胆子抿几口，熟练的大口大口整杯干，她来我往，走马灯似的，整个吃饭的时间就顾着敬酒、干杯了。那热闹的声浪恨不得把饭厅的顶都撑破。
　　 晚饭终于结束了。回到三楼的我们，这时候三五个一群，六七个一组，把原来的“党组织”关系重新恢复了过来。
　　 我，小惠，群群，是昔日捣蛋组成员，当年自然的“铁三角”。这天晚上，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会千方百计凑在一起了。调整的结果，我们三个终于住到了一个房间，其实说调整也就是三个人挤上两张床。我们自己动手把二张床并在了一起，做成一张大大的床，这样，三个人，三个身子挨挨挤挤躺到了一起。
　　 分别了三十一年的我们，静下心来要谈的话，除了回忆当年的那些难忘和碎碎念念外，其重心自然都在分别之后各自的婚姻、家庭和工作上了。
　　
　　 二、
　　 心直口快的小惠最先开口。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今日一聚难得呀。得，我先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一下。小惠说，我是毕业后的第四年结的婚。孩子的那个爸爸原来是位教师，曾经长得帅气英俊，家住农村。从家庭环境来说我们两个当年应该算是门当户对的一对。确切地说，那时候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更不知道什么叫生活，总是觉得能够让你心动的那个人就应该是你把今生毫不迟疑交给他的人。
　　 可以说，婚前的他几乎为我做了热恋中男孩子所能做的所有的事，他降下身段为我做了很多事情，甚至小到一双袜子他都会洗。他陪我上夜班，带我出游，他说我不但是病人心目中的美丽天使，更是他心中的维纳斯、女神。那时候鲜花还不盛行，他却三五天一束花，浪漫得如诗如画。一年十二个月，他对我的爱称会随着每个月所开的花而不断地变化，我是他一月里的迎春花，二月里的杏花，三月里的桃花，五月里的石榴，八月里的桂花，十月里的芙蓉花。
　　 追了一年，他把我的心也追成了花海，于是，我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婚后时间不长，我怀孕了。在我怀孕七个月的时候，一件意外，把我所有的梦想击得粉碎。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这时候，小惠的脸上带着一种伤逝的苦笑，而眼睛里已是泪光隐隐。我拿出一块手帕想递给她，她却把头轻轻仰一下，硬是把溢出的泪花咽了进去，“没事，这才万里长征第一步呢，再说都已经过去多年了。”
　　 稍作停等，小惠接着说，他出事了，他把自己班里的一位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那时候我是进退维谷，难哪。离婚吧，面子上过不去，父母面前也过不去，当年寻死觅活地要嫁的人，甚至扬言为他从此不踏进娘家门的我，以何面目面对父母？更重要的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我真的舍不得。
　　 可是，不离，意味着就得把善后做好。那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这时候怀孕已经接近五个月。假如姑娘家上告的话，那个冤家就会刑事处罚。那样一来，意味着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有一个带着污点的爸爸。唉，你们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难，有多恨，我真的恨不得掐死他。处理事情前，我和他就像中美谈判一样进行了一次严肃的交谈。走还是留，我要他的决定。假如他准备和那个女孩子走到一起的话，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转身远离。结果，他跪下了，他打着自己的巴掌说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他说，自己犯了天大的错，他说，对那个女孩子只是一种兄长对妹妹的好感，那与爱情无关。他要我无论如何原谅他这一次。
　　 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也好，说剪不断理还乱也罢，最后，我还是没有丢开他。第二天，我拖着身孕，挺着个大肚子和那个女孩子见了面，我对她晓之以理，我还带来了他亲笔写的悔罪书，并且亲自拜见了女孩子的父母。之后，在得到女孩子父母的首肯后我开出证明，办好住院手续，自己请了假伺候着那个女孩子做了引产。出院后，我亲自送女孩子回了家，再一次面对着女孩子的家人，我跪着让他们手下留情，我说，不管他们谁是谁非，冤家身为老师，为人师长，其罪不容置疑。再以后，他免去刑事处罚，开除出教师队伍。
　　 这样一晃好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里，为了他的工作，我为他求过多少人，想过多少次办法，我已经记不清了。他开除教师队伍后，先是去了工厂，后来厂子关门了，他也再次下岗了，于是无所事事的他就在家里网罗了几个人整天搓麻将，小打小闹的开始，渐渐地成瘾了，昏天黑地地赌，甚至背着我借钱赌。有一次甚至偷偷地去向我高中同学的老公借钱。那个同学的老公知道他的陋习，当时没借，他之后居然等对方离开办公室之后偷偷地再次溜了进去打开了人家的办公室抽屉，把存放在里边的三千元拿了，最后还大言不惭地留了条、签了名说，“我男子汉做事光明磊落。今天只是手头一时不方便，算借的，虽然方法粗糙了点。”当然，最后老同学找上了门，我千恩万谢中替他还了钱。再后来，我再次求人带着他做了一段销售，那一年算是真空期吧，似乎没有犯病。后来赌病又犯了，再后来女儿上了大学了，而他还是老毛病不改，时不时的还是手痒痒。
　　 说到这里，小惠停顿了一会又道，多少年来，我不但是我女儿的妈妈，我已经成了整个家庭的妈妈，我像是一只扇动着翅膀的雌鸟，护佑着小的，想方设法帮衬着大的，往好里说，他似乎一直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好像是他精神上、生活上的老师，我带着的还是一个顽劣而不懂好歹的孩子，我得时时操着一颗心。再后来他又去了一个工厂上班了，我怕他不好好上班，除了关照好老板还得每天送他上了公交车才放心。假如真的有前世来生的话，我想，大概是我前世欠了他。
　　 屋内的空气沉闷得挤得出水，群群这时候插嘴：“这样的老公，你就没有想过要休掉？”小惠苦笑着，摇摇头，要说没有想过，那是假话。曾经好多次，我对自己说，那样的事情都过来了，孩子一天天大了，我能够怎么办？韶华已尽，难不成再找一个？成一个家不易，守一个家更难。小惠接着说，说到离婚的话题，后面还有更叫人哭笑不得的呢。后来的几年里，我也无数次想过，既然自己的老公做不了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那怎么办呢？那就自己生根，长出属于自己的枝枝蔓蔓吧。老实说，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我的婚姻已经不叫爱，当年的浪漫也早没有了浪，而只剩下了漫，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婚姻。我只能说，世上有千百等人就有千百等的婚姻，婚姻的幸福并不是靠梦想就可以得到的，而我，早已经对婚姻一事心如古井水了。但，失败了婚姻，我不能失败了自己的人生啊。我想，人总得有个寄托啊。从那以后，我决定好好活出自己的精彩来。于是，我利用几年的时间里自修了护理大专，本科。小惠说，我得充实自己，提高自己。既然婚姻里没有了爱，那就把我的爱心献给无数的病患。这么多年来，我也终于赢得了自己的一方天地，我从一个护士做起，从平凡中做起。苦、累、脏，对于我来说都不算什么，那能够让我忘记烦恼啊。每天，面对着病人，我就会想，比起这些生命遭受磨难的人，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一年又一年，我的努力终于赢得了病人的认可，赢得了医院的认可，一年前，我成了一直就职的医院护理部主任，在事业上也上了一个台阶。可是，就在这时，就在我对这样的老公和婚姻习以为常的时候，去年的某一天，他去突然提出了离婚的要求。
　　 小惠说到这里，我插嘴“他主动提出？”
　　 是啊。而且离婚的理由还听起来头头是道。他说这么多年来他活得很憋屈。他说，在这个家里，我是女管家，他只是一条狗。他还说，我这么多年之所以没有松开栓狗的那根绳子，其目的就是羞辱他，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小惠接着说，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已经失去了维持的最低意义。于是，我们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当然，在这件事情上，我的女儿也是投了我的赞成票。孩子对我说，“假如二十六年前是因为我的缘故留下了这种婚姻的话，那么今天，妈妈，我想请你为了你自己跨出这一步。”
　　 小惠接着又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离婚后他很快又结了婚。你们知道他再婚的妻子是谁么？
　　 “谁？”我和群异口同声。
　　 小惠摇头叹息一声告诉我们，就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又是怎么把断了的孽缘重新接上的。我要是知道他们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那我当年又何苦做那事情？我真的不应该扼杀了那条无辜的生命呀。
　　 小惠说到这里有点伤感，我和群不由自主地分别拉住了她的一只手臂。
　　 而小惠又一次笑着说：“没事。离了婚，我反而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变得轻松了。我现在真的感觉自己还算是幸福的人。有人说，这幸福呀不用比较，只要自己感觉到满意就行。现在，我最大的长处是学会了转移生活的重心。我觉得作为一个母亲，只要孩子爱你、亲你、体谅你，那你就是幸福的；作为一个护士，当一个个病人经过自己的亲手护理病愈出院，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开心快乐了。有人说失之东偶，收之桑榆。也许老天还是公平的吧，因为它让我在失爱的婚姻外收获了事业，收获了无数病患的信任和理解，收获了护士姐妹们的尊重和亲情。今天，我可以毫不脸红地对着自己说一句：我没有在失望中气馁，我终以自己的姿态站直了。”
　　 想不到三十一年之后的重逢，小惠带给我们的是这样的一个曲折而令人纠结的故事，我和群的心情除了沉重也有着一些说不出的感伤。
　　 屋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小惠幽默地来了一句：“今天天气哈哈哈哈，真不错。好了，主角都没有唉声叹气，你们就接着说吧。群，该你了”。
　　
　　 三、
　　 “好吧，那就说说我的故事。”群正正身子，注视了我们一会。“你们两个看看，我的身体有什么变化没有？看仔细喽。”看到我们摇头，群幽幽地告诉我们，也许对于小惠来说，你的痛苦是精神层面的，而我，则是身体层面的。六年前，我做了单侧乳房切除手术，从生命的角度来说，我已是一个残缺的人、一个不幸的人。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真的庆幸茫茫人海中上天给了我一个好老公。
　　 群说，我和他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是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时间段里走到一起的。一开始的婚姻生活谈不上情投意合，恩爱情深，只是一种你情我愿的，仿佛是不成文的契约式的关系。婚后的两个人会为了生活的琐碎不时拌个嘴，憋个气。他不是个善解风情的人，更不会浪漫到为我买一件衣服，送一支发夹，有时候，科室里有同事的老公做了特别感动妻子的事情，我也会有意无意的说给他听。谁知道木呼呼的他每回都会说，你这个人真是的，这个较真没有意思了。钱就在抽屉里放着，你知道，我知道，要买，自己去拿了钱买就行了么。我买的话，假如不称心的话，不是白白糟蹋钱和时间吗？于是渐渐地，我不再和他说这样的事情。他的脾气也不是太好，带点固执，有点大男人，甚至有时候一根筋，但是确实又是个勤劳的人。每个星期天，他会把家里整理得纤尘不染。虽然从工作性质讲，我是个护士，得为病人做好所有的护理工作。但回到家庭，我也想轻松一番，何况对家务事，你们是知道我的，我从来就不精通，而且也不是愿意做的人。对于我的这个特点，他有过微词，彼此间也发生过好几次小战争，当然最后的结局我总是得胜回朝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