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
冬日的阳光,温和地照进了飘窗。我躺在懒人沙发上,手捧着一本《英语九百句》一边听,一边读。赋闲在家,空余时间多,想把日常用语学熟。看着当年这本英语热时的书,我忽然想起了张拐子。
那时,那里的大人、小孩都这样叫他,他的名字反而没人叫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
一天,突然听人说:“张拐子要去学校教书了!”这条消息,不径而走,很快传遍了潜江县内的运粮湖农场。稍微留心时事的人都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返正的工作正一步一步在落实。春风终于吹到了江汉平原上的一个不起眼的省农垦局直辖的小农场。
张拐子是我在这个地方看见的一个流浪汉。他什么时候开始流浪的,我不知道。我曾在小河边的小树林中,看见他洗晾衣服,躺在草地上,用一顶破草帽遮盖着头,双手把头托着午睡。这当然是夏天的事。他总在那里转,寻找食物,戓者在林中捡残枝枯叶野炊。
听人说,张拐子去学校报到那天上午,在西堤街边的供销合作社的小馆子,点了一碗肉丝面,外带两个肉包子,大大方方地坐在长条凳子上,吃一口包子,喝一口汤,有模有样地享受着结束流浪生活的最后晚餐。他已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着一身蓝涤卡的中山装,一双黑色平底的圆口布鞋,像士改时区政府的人。这是学校派人送来的,专门为他添置的行头。孩子们平时在后面起哄的流浪汉,一下子摇身变成了老师,不搞精神一点,怎么上讲台?好在是教小学低年级的课,孩子们有点好奇心,很快就会过去的。国家的变化,大人都弄不明白,更不用说小孩了。那天看见他的人说,他目光呆滞,说话时嘴唇在动,听不清声音,一时失语了!长期不与人语言交流,能开口就不错了。鲁滨逊连人都看不见,连开口的机会都沒有。他不算那么糟糕。
张拐子的流浪生活是很艰难的。有人看见他从堤边的小河,捞起了一头别人扔下的小死猪,在小树林用锅煮。不是生活所迫,是不会这样做的。其窘境可见一斑。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他刚下放到农场时,是拎着皮箱,穿着皮鞋走进生产队的。不管怎么说,和六三年下放到生产队的城市青年(也有知青)一样的待遇,他心里多少好受一点。据说,他当年在教工食堂进餐,与炊事员发生了争执,动手打了别人。也许是他平时性格太躁,得罪了一些人,运动来了,连带处理了。这都不好说。他原先在山西省长治市的一所大学教体育,会英语。他和前苏联老师在一起的泛黄的旧照,离开农场前,他给我看过。一共有五、六张照片,用一块旧绸子布小心翼翼地包着。照片不太干净,想必拿出来看过许多次。是留恋过去的时光,还是寄希望回到从前,沒有人知道。
这个小馆子,是西堤街上唯一的一家供销合作社的馆子。西堤街是改革开放后形成的,与农场唯一的一条街,形成九十度的直角。老街其实只有供销社、邮局、理发店等,大小十几家保证农场群众基本生活的国营单位。张拐子打交道的,是这个只有简单的饭菜,馒头、包子、面条的小馆子。他光顾这里,一般在黄昏,桌上的残菜剩饭,收拾在一个旧搪瓷碗中。运气好时,多少弄一点,扑空的时候多。店里伙计人好,从不驱赶他,随他在这里晃。偶尔,也会给他一点吃的。那是放久了,已不能卖给顾客,打算喂猪的东西。对张拐子来说,算是照顾,几天无忧了。他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我和张拐子交往,是他当老师以后的事。他在学校教英话,我在学校隔壁的医院上班,他抽空来教过我们几个年轻人《英语九百句》。时间不长,最多两个多月。印象中,与英语无关的话他从不说,快来快走。这以后,我和他一直保持联系,主要是逢年过节,我给他送点东西过去。多为当地贫下中农送给我们的土特产。那时在医院工作吃香,转送一点罢了。
我曾救过他的命,不然,他落实政策回长治市时,是断然不会向我告别的。那天,他从内衣的荷包,突然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我。我一怔,眼睛湿了。他从未和我谈过一句他的前世今生,尽管我避免了他的胃穿孔,把他用救护车及时转院到荆州,保证了他的手术顺利完成。这是因为他的流浪生活,使他对疼痛的忍受,远远超过常人。值班医生失察,对症处理了。我利用在医院工作的便利,找上级医生督促当班医生,又作了相关的检查,及时发现了问题,赢得了时间。为了这事,他汉口六渡桥的哥哥,专程赶到农场照顾他时,到我家登门拜访,还送了一条游泳牌的香烟给我,表示感谢。
记得一个冬天的下午,阳光暖暖的,张老师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他告诉我,他的问题解决了,要回长治市的原单位。他突然说要给我看照片。我接过照片,一边看,心中一边感叹。他终于敞开了心扉,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他无疑是告诉我,他有过很风光的过去。他又要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了。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明显,但他是这个意思,我理解。我一边递还照片,一边动情地说:“祝贺你回原单位。准备成个家吗?”他轻轻地说:“现在没有考虑,看情况,走一步,算一步。”约莫十几分钟,他要告辞了。临走时,我送了一本《英语九百句》给他。“张老师,这是我爱人的书,做个纪念吧!”我轻轻地说。“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代我向院长夫人问好!”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略为弯曲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的惆怅。
暖暖的冬阳,移过了飘窗,我的思绪也回到了眼前。我放下手中的书,从懒人沙发上慢慢地站起来。当年的我不到三十岁,而今六十又四了。时光好快哟!我想,他是幸运的,有一个安祥的好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