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边的云层里还有太阳的余光偷窥大地，西边的雨就迫不及待地泼洒甘霖，仿佛要将这些天的热浪压入地面。刚刚还似蒸锅的地面上，蒸腾起的热气还没飘到完美，瞬间又被雨点打得凌乱不堪。这样的天气，在大西北是很难见到的。在特别炎热的天气里，要下一场雨，需要酝酿半天或者一天的时间，才会像初嫁的新娘一样，矜持，再矜持，而后才能见到一场像今天这样酣畅淋漓的雨。街上的行人似乎也被这忽然出现的雨吓着了，有抱着头跑的，有叫喊着找地方躲雨的，也有如我这样，前不见屋檐，后没有退路的人，在街上奋力地奔跑着。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被她拉上车的。
　　 她是一个年仅27岁的、曾经与高等学府擦肩，又一夜暴富、一夜跌入地狱的陕西女孩。她的人生，本该在经受过酷暑严寒后，有一个好的去向，是什么，让她滑入了深渊。此刻，我坐在她的副驾上，忽然有一丝悲凉落入眉间。我问她：“什么时候走出狱的？怎么留在了武威，不回家？”一丝自嘲与漠然，被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只一瞬间，她的脸上又出现淡淡的笑意。她说：“在我们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回去，不但给父母增加心理上的负担，也担忧自己的前景，试想，一个坐过牢的女子，别说嫁人，在村庄呆的久了，脊梁都会被村人戳断的。”想想也是，一个曾经以5分之差就与某高校失之交臂、后被西安外国语学校录取的大学生，给她的父母抑或是她们那个贫困的村庄带来的荣耀自不必说，现在以这样的身份走进家门，这无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二
　　 我没有回家，与她去了一个茶楼。茶楼里婉转悦耳的琴声，典雅复古的装修很容易把一颗浮躁不安的心带入静地。
　　 我和她面对面坐定。我的记忆定格在四年前最初遇到她的画面上。那天，她的表情也如今天一样，白净的脸颊上没有起伏的情绪，只有淡定与从容。所不同的是，那天的天空里飘的不是雨，而是扬扬洒洒的雪花。
　　 说真的，我并不喜欢雨天，特别不喜欢下着小雨的天。缠缠绵绵的小雨，有时候一下就是一个星期，或者更多。这对于生活在大西北的我来说，三天见不到太阳的照射，简直就是一种心灵的折磨。有雪的冬天就不同了，即使不出太阳，也觉得空气是洁净的，天空是明亮的。遇见她时，刚进入冬季。我在看守所管教的办公室里，看着沸扬的雪花正一朵一朵地飘在还没有完全败落的月季花上，那份冷艳，虽然有出尘的美，终究是带着摧残的使命来完成一个季节与另一个季节的交替，心不免有点黯然。时光易老，冥冥之中预示着不变的定数。我在这样感慨的时候，她被带了进来。与她一起被带进来的，还有三个女孩。她在她们中间，就是一道别样的风景，穿着时尚，举止清雅，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哭得梨花带雨，细细长长的眸子里，静水流深，不起一点波浪。我取下入监登记薄登记时，她没有像其他女孩一样拒绝回答所问的问题，唯有在问到她的家庭住址和电话时，她沉默了。最后她说：“如果非要找一个能联系到的与我有直接亲属关系的人，我的同学行吗？他可以代表我的家人。”我没强求，更多的是理解。所有来这儿的新人，都抱有侥幸心理，最初都不愿让家人知道自己被送到了这样一种地方，害怕家人知道了脸上无光，更害怕家人的伤心和失望，尤其像她这样大的女孩。我送她去了监室。
　　 她就那么安静地，不和任何人交流地呆在监室里，一晃一月有余。
　　 一月后，办案单位的人来提审她，我才在他们一问一答中知道了她以前不愿意说的案情。
　　 她是被冠以组织领导传销的嫌疑而刑拘的。进来时24岁，在那个传销组织里已经呆了三年多。她的下线有60多人，她被扣的银行卡里有70多万元，同时被扣的还有一部20多万元的小轿车，另加一套登记在她名下的房子。第一次从办案人员口中听到这个数目，我瞬间被震惊，不太相信这样的事实。平时看她在监室里，别人抱怨菜里没油、饭里没盐的时候，她都是默默地接受，从不挑剔饭菜的好坏。她进来时穿的衣服太过时髦，有违看守所的规定，一律被搁置起来，她穿的，是在看守所接收完审查后，被判刑或刑满释放的在押人员留下的。宽松的衣服穿在她单薄的身上，犹如麻袋。其实，她大可挑一件适合她身体大小的衣服，可她不挑，随缘随性到令人心疼。
　　 这样一个不挑剔生活的女子，会与如此雄厚的财物有关？我愕然！
　　 在监室里，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角落里看书，或者呆呆地看着天空。她的这些举动，与她24岁的年龄极不相称。我忽然害怕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所以，在看守所需要人出来劳动时，我都会叫她。在劳动的空隙，我总会有意无意地找她谈心。
　　 半年后，在经过了多次提审、可以将她的嫌疑转换成犯罪事实后，主抓她案子的办案人员才用惋惜的语气说：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在校学生，当年她以665的高分与某高等学府擦肩，后被西安外国语大学录取。高额的学费不但把她贫穷的家掏空，还借了一部分债务。她是个懂事的女孩，大一第一学期的寒假期间，她没有回家，靠打工挣来了第二学期一半的学费。第二年暑假，她被她同校的学姐拉进了传销组织，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二年后，她给家里寄去第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让她的父母大为震惊。于是，她与她的学姐一起编造谎言，称所有寄给家里的这些钱，都是自己利用假期给学生补课所挣。就这样，她离学校越走越远，远到再也触摸不到自己当初的梦想。
　　
　　 三
　　 看着坐在对面的她，我忍不住问：“当年有那么好的学校，为什么会选择进入传销组织，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她垂下头，一丝浅笑漾开在嘴角。那笑，苦涩的犹如手中的这杯茶。
　　 她说，在初上大学时，信心很大，总以为学业完成后，会减轻父母的负担，还清她欠下的所有学费。后来，在完成大学一年级的学业时，她偶然听到父母为她的学费，借遍了村庄所有人家的钱，她觉得愧对自己的父母。恰在此时，与她共读一所大学的一位学姐知道了她的事，给她说了一个能快速挣钱的办法，就是利用假期的空闲，加入一个直销团队，一个月下来，就能挣够下一学期的学费。不谙世事的她，为了让自己的父母不再那么辛苦，没做任何考虑，就随那位学姐一起来到了武威，踏进了传销组织的门。进来后，她的人身就受到了限制，进门出门都会有人跟着，从早到晚要接受不下5人的洗脑工作。再后来，她在他们不厌其烦的洗脑和威胁利诱下，虽然自己也知道那是个为她特意挖的火坑，她还是跳了下去。她按照她的上线“学姐”的“指导与要求”，通过ＱＱ发展起了她的下线。一年后，她拿到了第一个属于她的10万元，这对她、对她那个贫穷的家来说，无疑就是个天文数字。
　　 三年多时间，她共发展了自己的下线68人，加上她下线的下线，已经是一个庞大的传销网络，所以她不再被逼着拉人，相反一跃而成为了那个组织的统治者，坐享其成，年薪50万元。她还清了上学期间父母所欠的所有债务，过起了所谓的“上流人”的生活，品牌服装、车子、房子样样不比人差。曾经萦绕在她心头的大学梦，被她彻底寄放在了生她养她的远乡，从此不再问津，抑或是不能问津。
　　 我说：“你当初完全有可能逃走的，为什么不呢？”她说：“最初想跑的心与渐来的利益形成鲜明的对比，再加上是初次出门、身体又比较单薄，我妥协了。”其实这样的问话，显然是多余的，在他们被抓的共有75人的队伍里，所有人的回答，无外乎就这几种。问后，我不由莞尔。她似乎感觉到了自己那无力的“辩解”与言不由心，终于敞开心怀，吐露了她真正不想逃走的原因。
　　 其实，她并不是不想跑，好多进入那个组织的男孩女孩，刚开始都在想办法逃出去，有侥幸逃走的，也有被抓回来打得遍体鳞伤而乖乖留下的。她没跑，是因为她看到了她的上线“学姐”的自由和阔绰，也想到了父母的艰辛和贫穷，再加上他们轮流给她讲的道理：即使她大学毕业回家，在她们那个贫穷的山沟沟里，有什么大的出息呢？不如就跟着他们干，不用投资，也不用费心，只是用手机多加几个网友聊天拉人，拉的人多了，就如她的学姐一样，生活过得会很滋润，同时也会让自己的父母改变对她的看法。她心动了，随着她下线的不断增加，她的生活有了质的变化，她，也从最初的于心不忍转变到被抓前的麻木不仁。她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
　　
　　 四
　　 从茶楼里出来，天已经放晴，一道彩虹横跨长空，美到极致。她几乎是用惊喜的口吻指给我看的。我说，这样的美以后你会常看到，只要你用心做人。
　　 她眼里蓄泪：“其实，我一直都怀念我的大学生涯，虽然只有短暂的一个学年。我与每一个莘莘学子一样，十年寒窗，只为圆自己的大学梦。只可惜，被我亲手葬送了。以前，别人问起时，我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在狱中度过的三年半时光里，我终于可以勇敢面对，只是，那个梦，再也没有机会追回来。如果可以，我真想将这七八年的经历，像一张日历一样，断然撕去，然后在自己的领地里，安稳地成长……”
　　 我不知道我该拿什么来安慰这一朵刚刚被风雨摧残过的花朵，我只能对她说：“我与你、与他（她）都是这个世界上带着疲惫的远客，每一次经历，都是人生的驿站，在此打尖后，必然会走向下一个驿站，路上的苦涩与甘甜，都会瞬息即逝，我们不必带着过去的枷锁耿耿于怀，只要梦在远方，终有一天，你会踏上那座彩虹桥，笑对人生。”
　　 她没有对我谈起监狱里的一丁点信息，我也不问。我知道，只要谈起，就是又一次心酸的苦难历程。经历过此段岁月，她会懂得如何去珍惜以后的岁月。
　　 临走时她说：“忘了告诉你，我出狱才刚刚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