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家乡的老人(散文)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早在唐初,王勃便在《滕王阁序》里如此哀厉地埋怨岁月无情,逝者如斯。婉叹那江水空流,物去人空,老去多少千古事迹。
岁月,那条无始无终的历史长河,确乎是从三皇五帝亘古不变地流向虚无,不曾听闻人间疾苦,不曾慰问世事艰难。
如今,他们都老了,老得有了干瘪的手膀,佝偻的身姿,以及满头的银发。当岁月侵蚀了他们的青春,徒留下一具不再灵便、不再有力量的躯体后,便笑看步履蹒跚的他们在生命的尽头爬行,死去。
他们――家乡的老人是可怜的,终其一生都在周而复始的劳作,中国解放前是如此,解放后依旧如此。在所有人都奔向小康的道途时,独独只有他们这一代,将会被遗忘――儿女不在膝下,农耕工作繁重,落下一身疾病却无人照看。即使有机会使他们走出农村,他们也深深眷念着那几亩土地。然而,在他们辛苦的劳作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心呢?
一、奶奶的悲哀
二零零八年的冬天,天气尚还不是很冷,地面上只微微下了些白霜,使得大地平添几分苍老。我与堂哥,寄宿在离家十几公里的学校,他念六年级,我念四年级。就在那一天,一个阴雨沉沉的初晨,我与堂哥接到奶奶病重的消息,要急忙赶回家。
从来没有觉得那条走过百十遍的路,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到似乎无穷无尽,漫长到让我忍不住胡思乱想。
奶奶这一生,踏踏实实地做了一回农村人,至死都不曾到外面的世界走走。小时候,我总是跟在奶奶身后,问她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她说她没有去过,无从知晓。那我接着还会问:“你怎么不出去看看呢,怎么老是呆在一个地方?”如果那时我懂得察颜观色的话,也就不会让她在支吾半天后,才挤出“我不想去”。是真的不想去,还是没人给她去的机会?毕竟女子足不出户,才能被称作贤妻良母!
很久以前,就听奶奶念叨想回娘家看看,见见二十几年未照面的哥哥。却因为农耕的繁忙,一直地拖延,终于未能实现,最后只能在一次次的念叨声中,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想念死去。
有谁给过她自由,在乎过她的感受,她一切的想念,都只被岁月这条河流带走,最终归于虚无。
回家的路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我也不敢再胡思乱想。因为我必须得认真对待此时的每分每秒。我不能有丝毫的杂念,我得深深铭记住奶奶的容颜,毕竟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见。
我与堂哥尚还站在庭院时,就看到很多人端盆送水,在往日沉寂的屋子进进出出,并不时从屋子里传出嘤嘤的哭声。悲凉的哭声,终是打破了我心里仅存的一丝幻想。奶奶被抬放在陈旧的木椅上,头偏靠着蓝色花枕,手脚无力的搭在木椅边缘。隔壁的邻居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奶奶擦拭身体,一边忍不住的抽噎。我附身贴近奶奶身旁,轻声呼唤她,然而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在这弥留之际,唯有眼泪无声地从她脸庞淌下来,就像一丝丝的雾气,转眼间便烟消云散。
屋外寒风凛冽,我就站在这风里,看着奶奶一点一点地下葬。我悲哀地想着,她临终时的眼泪,到底是怎样的眼泪呢?是因为今世单调的人生,还是从未停歇的辛苦劳作,亦或是被伤害了的尊严?这些,都已无从得知,都不过是徒劳的猜测罢,如今已人去楼空。
唉,家乡的老人呀……
二、月下的劳作
十三的深夜,月光清朗如水,从天空中轻盈地倾泻下来,满满地照亮了屋后的菜园。灰冷的月光携着丝丝凉意,退却了白日大地的火辣,给带来一些清凉水润。在这样的月景下,鸟不再啼叫,虫豸也只是低吟,四周一片寂然。
也不知何时,屋前邻居家的狗突然沸腾起来,汪汪的狂吠不止。迷迷糊糊中,有听到续续不断的窸窣声响起,扰乱了夜的宁静。我开始睡得不踏实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翻身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多,便欲继续睡去。然而那窸窣声越发的大,甚至有规律的哗哗响动,这使我不得不掀开窗帘仔细看去,这一看,着实让我惊诧了良久。
菜园的包谷地里,有个模糊的黑色影子,在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动。他微微驼着背的看起来很笨重身体背着一只小背篓,显得艰难而吃力。虽然此时月色皎洁,我却看不清他的脸,而窸窣声确乎是从那里发出来的。看到此处,我心里顿时一紧,冒出了他是在偷盗玉米的想法。然而仔细看去,那身形分明是隔壁的经伯伯,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怎么会在深夜里偷盗别人的偷玉米呢?我紧张地仔细听去,那声音又不像是在掰玉米,更像是――褪玉米叶的声音。对,家乡人是喜欢把翠绿的玉米叶晒干,储存到冬天喂牛的。然而经伯伯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深夜里褪玉米叶呢,他到底有多么繁重的农耕工作?
疑惑间,我蓦的看到他因疼痛而行动缓慢的脚。我猜想,他也许正是因为脚痛而落下了农活,才在这样的深夜里,顶着月亮干活吧。他的儿女没在身边,即便是有了病痛也没人关心,更别谈谁会帮他分担一些农活。依照他倔强而固执的性格,甚至会因为省钱而拒绝医治疼痛的腿吧!
想到此处,我心里忽地一酸。这时妹妹也被吵醒了,问我外边是什么在响动。我告诉她是经伯伯在褪玉米叶,她说,“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这么晚了还在忙活。”
我勉强笑了一下,催促她快些睡。然而当却忍不住再次往菜园望去时,那个黑色的模糊的影子又往玉米地深处移了几分,逐渐隐没在月色里。我想,等他褪完玉米叶,估计天也就亮了吧。
生活在农村的庄稼老人,又有多少福气可享呢,我就这样想着睡着了。唉,家乡的老人呀……
三、离乡的不舍
随着一阵刺耳的鞭炮声响起,众乡亲纷纷来向把新房买在县城的邻居道贺,这间刚装修好还带着油漆味的房间顿时挤满了人。房子的主人我叫哥哥,此时他正忙着招待客人,一张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就像一只熟了的苹果。要知道,在我们村里,能买起房子是件大事,表示屋子的主人很有出息,更何况这栋房子很气派呢。
众人都各自地笑着,祝福着,大口喝酒大口吃饭,一时间各种声音交替,好不热闹快活。
然而在这热闹下,我总看到有人是不快活的,她就是房子主人的妈妈――我喊三伯娘。她是一个身材矮小,饱经风霜的农村女人。她的皮肤蜡黄,头发斑白,一双粗拙的手也长满了老茧。我们都知道,邻居哥哥在县城买了房子后,也就意味着三伯娘要离开农村给他带孩子。那么,她的任务不过是给孙女洗洗衣服,做做饭,再怎么也比在农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要轻松。
然而她不愿意,她说宁可回老家种田,也不要待在这里。呵呵,多么固执愚蠢的乡村老人呀!然而她还是在儿女多次劝说下同意带孙子,因为这样就会多出一个人出去赚钱。
我们离开她家回来时,外面正好下起蒙蒙细雨。三伯娘一路拉着乡人的手,依依不舍地送出来很远。她不停地叮嘱乡人要照看好她老家的房子,不要让她的田地荒废了,说有一日她还要回家种庄稼的。我们上车时,她没打伞地站在雨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眼泪。
家乡的老人到底是怎样想的呢,就如此依赖他们的一亩三分田,不怕辛苦也不怕病痛吗?我想我是无法理解的吧。然而不知怎么就回忆起三伯娘在过年时,分给这个儿子一块猪肉,送给那个女儿几口袋谷子的场景,想起那时她自豪而满足的笑容。也许,她只是想为家里添点粮食,减轻些赡养的负担吧。
唉,家乡的老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