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憨子姓贾。他本来有个很文雅的名字，但很少有人叫。究其原因，是家里人在他小时候见其憨厚可爱，就给起了个小名，叫憨子。叫开后，很少有人再提他的大名了。至于大名那是他爷爷给起的。他爷爷曾读过几天私塾，在屯子里也算一个咬文嚼字的老先生了。据说在憨子出生那天夜里，老人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龙飞进院里，随后就听到厢房里小孙子落地的呱呱哭声。所以给孙子起名叫贾夙䶮，意思就是说上天给他家如愿地降了一条龙。
　　 然而，就是这个名字却难住了许多教书先生。上小学报名时，给学生登记的老师就把贾夙䶮这三个字写白了两个，写成贾素演了。别看孩子憨，可从小爷爷就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并反复告诉他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所以憨子一看有两个字不是他的姓名，气就来了：“老师，您写错啦！”他连比划带嚷嚷地说这不是自己的名，自己的名是天上飞下来的一条龙。最后还是他自己把夙䶮两个字歪歪斜斜写了出来，倒让给新生登记的老师惭愧之余吃了一惊。虽然名字改过来了，可有些科任老师来上课往往又不认识䶮字，一点名就喊成贾夙龙或贾夙天，体育老师后两个字都不认识，点名时干脆直接问，你叫贾啥啥啊？从此，小朋友又给他送了一个绰号“啥啥”。
　　 不管别人叫他憨子还是啥啥，他都不恼。“俺爷爷说了，外号多好养活。”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别说，憨子这种见怪不怪的大度倒博得很多同学的好感，虽然依旧喊他绰号，但多是充满了喜欢与善意。
　　 “憨子，我有事，今天你替我值日清扫呗。”经常有同学放学时求他。“好嘞。”憨子总是爽快答应着。“啥啥，今天午饭带啥好吃的了？” “红薯。”“给我一个呗。”“好嘞。”憨子憨笑着挑一个最大的递了过去。“我也想要一个吃。”另一个同学也跟着凑热闹。“好嘞。”带了三个地瓜的憨子最后只剩下一个最小的。用他的话说：“俺爷爷说了，给别人好就是给自己好。”
　　 说起憨子的爷爷贾儒士，那可是远近有名好善乐施的大好人。解放前祖上也曾给他留下几亩薄田，但他没有能够守住。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有逃荒乞讨的，他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让人家吃饱，临走时还要送几个小钱给人家。到解放时，除了剩下一幢上下屋的老宅子，已地无一垄了。别说，这看似坏事却变成了好事，紧接着在土改划成分时，家里被定为下中农，分到了好田地。等到贾儒士有孙子的时候已是四代单传，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憨孙子，从怀里抱到拉着学走路，每天都形影不离。到孩子稍微知事了，就教他识字，可憨子似乎不是读书的料，任他怎么耐心地一笔一划来教，隔一天又不会写了。一个贾夙䶮三个字，憨子居然被强迫学写了两个多月才记住。就在憨子念小学五年级那年，步入八十六岁高龄的爷爷有一天突然说身子骨有些不舒服，倒在炕上就昏迷过去了。儿孙千呼万唤，老人家总算睁开了眼睛，他用最后的力量拽住憨子的小手，勉强吐出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你记住了吗？”“爷爷，我记住了，就是不要因为坏事小就去做，也不要因为好事小就不……”还没等憨子说完，爷爷就已撒开了手，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爷爷不能死，不能死啊！”憨子捶胸顿足地哭喊着……
　　 爷爷虽然走了，但憨子对他生前的教诲却记得越来越真切了。他觉得爷爷临终的话就是圣旨，每做一件事，都要拿出来衡量。尽管书读得不太好，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居于后面打狼，可同学都喜欢他的憨厚和仗义，都愿意和他接触。
　　 初中读完后，憨子没有考上高中，只得回乡务农。也就是这一年，家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变故。
　　 那是初秋的一天夜里，邻居家小两口吵架，丈夫把媳妇打了，女人一气之下就跑出去要投河。闻声赶去劝架的憨子父母赶紧追了出去，追到河边，憨子母亲一把没拽住女人，反而自己也被带进河里。憨子父亲赶紧跳下河里去救人，等他把邻居女人救上岸，再反身去救妻子时，结果两个人都没有上来。等闻讯赶来的乡亲把憨子父母打捞上来时，两人早已与世长辞了。
　　 从此，憨子成了孤儿，这一年他刚满十七周岁。
　　
　　 （二）
　　 疼爱自己的爷爷几年前走了，赖以依靠的父母现在突然也没了，空荡荡的一个大宅院只剩下憨子一个人。想吃饭得自己做，衣服脏了得自己洗，破了还得自己缝补。这些从来没做过的活倒不是憨子最难受的，吃的好坏，穿的如何，他都不在乎，最让他不好过的是孤寂。每到夜晚，孤零零一个人，想起父母在时，多温馨一个家庭，瞬间都没了……别说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就是城府再深厚的成年人也是很难承受的。
　　 憨子经常在睡梦中突然惊醒，每次醒来，泪水都打湿了脸颊。他痛恨自己那天晚上去看同学没在家，否则，他会不顾一切跳下水去救父母的，即使也像父母一样，葬身河底。
　　 他知道父亲不太会洑水，不然不会既没能救上妻子又搭上自己。憨子决定练习游泳，他差不多每天都去河里洗澡，学习游水。他似乎很有游泳天赋，数天下来，就有很大进步。一段时间后，憨子在河里犹如一条蛟龙，任凭自己飞腾畅舞，在水面上如驾浮云，如履平地，竟能双手举百斤重物，胸部露出水面踩水而行。即使严寒降临，他也坚持冬泳。村里人无不叹息地说：“看这个傻憨子，是想爸妈想疯了吧。”
　　 一晃来到第二年暑期，连天的大雨使河水暴涨，洪水已逼近河堤坝顶。参加防洪劳累了两天一夜的憨子，和其他几个人被换下来，回到家里休息。疲惫不堪的他刚进入梦乡，就被一连串的铛铛铜盆响和狂喊声惊醒了：大堤决口啦！大堤决口啦！大水下来啦！快往村东高岗跑啊……
　　 随着外面的呼喊声，憨子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着内裤赤着脚，几步窜到门外。望大门外路上一看，顿时惊呆了。虽然是黑夜，但门前路上白茫茫一片正在朝院里涌来。他知道那是溃堤的洪水。爷爷生前曾对他讲过，夜里看外面要记住“黑泥白水黄干道”这七个字。
　　 瞬间，洪水已没过憨子的膝盖。“救命啊……救命啊！”断断续续从路南不远位于低洼处的几户人家里，传来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无望尖叫声。
　　 这时，本来地势居高的憨子庭院里水也已没腰深了。他顾不得多想，顶着水流，拼命朝路南游去。他知道那里是全村地势最凹的地方，住着三户人家，其中两户的男人在大堤上，是刚替换上去的。另一户男人腿有残疾，行走都困难。时间就是生命，那里有老少十一条生命啊！憨子豁出去了，他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逆流冲向路南……
　　 到那一看，洪水已没过了窗户，离房檐不远了。
　　 “救救我们吧！”李大嫂登在戳在房檐下的梯子横磴上，双手像举重一样举着她的两岁小儿子，洪水已淹过胸部。
　　 憨子接过孩子，放到房顶上，接着又把李大嫂也托了上去……
　　 十多分钟过去了，老老少少八个人分别被憨子救起，安置在房顶和一棵大柳树上。好在逼近房檐的洪水并没继续上涨，憨子的心总算放下来点。
　　 “艳艳，你在哪呀，我的宝贝孙女啊！”张奶奶在房顶焦急地呼唤着。
　　 “张奶奶，别急！我这就去找。”从水中寻人刚钻出来已显得有些精疲力尽的憨子，再次钻入水中。
　　 又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总算赶来了附近驻军的两条橡皮艇，救走了房顶和大树上的人。可仍然没见憨子返回，大家都觉得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下半夜，洪水消退了许多。高岗下已逐渐露出了地面。就在转移到村东高岗上的人们为憨子扼腕痛惜之际，奇迹出现了。只见远处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好像还驮着啥，正趔趔趄趄朝高岗蹭来。
　　 “是憨子哥，是他，就是他！”眼尖的二嘎子高声喊了起来。当人们欢呼着奔到憨子身边时，只见憨子摇晃了几下身子，一头栽倒在地上。后背驮着的女孩也跟着压在他身上。
　　 “我抱着一根木头，被大水冲出好远，感觉已经快不行了，是憨子哥把我给救了。他控着我吐出好多水啊……”脸色苍白的十一岁小姑娘艳艳紧紧抱住奶奶哭诉着。
　　 “大恩人啊，大菩萨啊！”张奶奶使劲拽住醒过来的憨子右手，声泪俱下地念叨着。
　　 随着溃堤被堵上，洪水也很快消没了。天也晴了起来，一场天灾总算过去。望着被洪涝摧残得满目疮痍的田野，听到路南为失去两个亲人的悲戚哭声，憨子心里五味俱全，他恨自己没来得及把所有人都救上来。为此，他连县里召开的抗洪抢险表彰大会都拒绝了参加。他说：“救几个人是我应该做的，算不上啥英雄。没能来得及救上来路南赵爷爷家一老一小，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呀，我没脸去当那个模范。”
　　
　　 （三）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十多年过去了，还差一岁就到而立之年的憨子仍孑然一身。虽然人们都夸他是一个好小伙，村里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没有不上前的，乐于助人已成了憨子的常态。由于家里穷，虽然有人帮张罗相过几回亲，但都因为他是孤身一人，一看家里四壁徒空而搁浅了。
　　 可谁知道，这时有一个姑娘正悄悄向他身边走来，她就是十年前被他救过的艳艳。
　　 二十一岁的艳艳是去年高中毕业回乡的。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本来就很俊俏的她成大姑娘后，出脱得更加漂亮了。窈窕修长的身材不失丰满，一颦一笑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韵味。艳艳性格又非常开朗，见人不笑不说话。村里人都说艳艳是村里一枝花，不知将来哪个小伙有福气能把她娶回家呀。
　　 半年前，艳艳的奶奶一病不起，临终前拽住孙女的手说：“你的命是憨子救的，他是个好小伙子呀，你也该嫁人了，与他相伴一生不会错的。”为了让祖母安心西去，艳艳含羞带泪地点了点头。其实她之所以没考大学，就是看到憨子三十来岁还孤身一人，想回来报恩照料他。
　　 奶奶走了，可她的遗言在艳艳心内却挥之不去，总萦绕于耳际。她不自觉地开始特别留意憨子了，越来越觉得他确实很可爱。有时在村子里遇到他，不知怎的，就觉得身子一阵燥热，脸颊也随着羞红起来，就连打招呼也不像以前那样自然，感觉拙笨了许多。可这一切憨子却浑然不晓，还以为是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得体了呢。
　　 一天傍晚，从地里收工回来的憨子一进院，就看到自己脱下的几件脏衣服已被洗的干干净净，搭在晾衣绳上。更让他吃惊的是屋里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饭桌上竟摆上一小盆热气腾腾的饺子，就连碗筷和蒜酱都给准备好了。“是谁来帮自己呢？房门是锁着的，这人又是怎样进屋的呢？”憨子顿感疑惑不解，暗自寻思着。
　　 最后终于找到了答案，在里屋外窗台上留有一个微须可见的鞋底印，那扇窗户划早已坏了，憨子断定，来人就是从那开窗进到屋里的。
　　 如是连续两天，每当憨子傍晚回到家，饭菜都已摆放在饭桌上了。
　　 憨子决定要一探究竟。第二天下午他早早就收工偷偷溜了回来，躲在离自家大门不远的路旁草丛中。约摸午后四点多钟，目标终于出现了。“是艳艳！”憨子差点惊叫出来。
　　 只见艳艳径直进了院子，直奔那扇窗户走去，瞬间打开了那扇窗户，拽住窗框攀了进去。一会功夫，袅袅的炊烟已从烟囱里升腾出来。
　　 憨子犹在梦中，仿佛进入童话世界。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可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呀。蹲着的他一屁股呆坐在草丛里，自从父母遇难后，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饱一顿饥一顿的，很少有人来关照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多想有个完整的家啊，如果能与艳艳结成连理，那简直无异于董永娶了七仙女……想到这，憨子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暗自嘟哝了一句：“我配吗？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一定是为了感谢当年救命之恩，才这样来帮自己的。”
　　 接近一个时辰过去了，烟囱不再冒烟。过了一会儿，就见艳艳又从那扇没划的窗户跳了出来。反身关好窗户后，就急匆匆走出了大门。
　　 “艳艳妹，你停一下。”她刚走不远，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呼唤，从声音辨别得出，是憨子在喊。吃了一惊的艳艳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憨子哥、你回来得好早呀，我也是刚从这里路过的。”艳艳先发制人地撒着谎。
　　 “谢谢你帮我做家务，你是个好姑娘，不要因为帮我坏了你的名声啊！以后不要再来了。”憨子婉言谢绝着。
　　 “哪有这事，你家门锁着，我怎能进去呀。”
　　 “我看到你是从窗户进出的。”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两人四目相对，好一会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憨子哥、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愿意陪你走完一生。”艳艳终于鼓起勇气道出了心声。说完这句话，就羞红着脸，头也不回地向路南家中跑去。
　　
　　 （四）
　　 眼看着艳艳已跑得没了踪影，憨子仍呆立在原地。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顿时沉淀在如醉如痴的酣梦中。“憨子，你在做啥呢？”有路过的村里人喊了他一句。憨子也没看是谁，“嗯”了一声，才如梦初醒地转过神来。转身回到家中，他吃着桌子上的喷香饭菜，继续咀嚼着艳艳刚才的话语，感觉现在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人。
　　 以后的日子，艳艳不仅天天来给憨子做饭洗涮收拾屋子，还一直等到他回来才走。她和憨子要了一把门钥匙，不再跳窗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