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傍晚，五粮城西边天空一片火烧云，红得像马上要滴下血来。河上没有送来一丝风，余温像锅底的火一样继续烘焙着大地，河坎的平坝上摆着一排一排的小茶桌，但除了老板娘，还没有一个茶客。要是往常，河上一定吹来阵阵凉风，河坎上一定有许多人在这里乘凉，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坐在小茶桌旁，喝着茶，嗑着瓜子，聊着家长里短。可今天却太让老板娘失望了，她渴望的眼睛向着街上伸来的路上射出企盼的目光。
　　 忽然，老板娘的眼睛一下亮了——这时对面来了一个女人，她是儿子的老丈母李林。
　　 李林急急忙忙的来到河坎上，没有同伴，就她一个。好像有目的，又好像没有目的，东看看，西瞧瞧……目光终于落到老板娘身上。她向前走了几步，又立即停下，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向前，随即转身从来路回去了。
　　 搞得老板娘有些莫名其妙。
　　 李林这种表现，不要说老板娘感到不解，就是她自己也认为十分反常。想想近来，自己每天傍晚吃完饭以后，总是要站在门前向远处望，或是毫无目的地走一走。然而她每走到一个地方，总像在找谁或等待谁一样，正当她引起别人的注意的时候，却忽一下走了。
　　 有人问：“李老师，你每天都在这里向远处望，是在这里等谁呀？”
　　 李林不好意思地笑笑：“啊，我没有等谁，只是望望而已……”说完她又像刚才那样继续向远处望着，而且还十分出神。
　　 “李老师，你怎么刚到就走人呀，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没有到呀？”有人又问。
　　 这回她红着脸自我解嘲地说：“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如果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次数多了，她这种神态使得问她的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只好看见也当没有看见，自个走了。
　　 随后，街面上那些无事的男女便有了新的议论话题……
　　 “李老师心里像有什么秘密，整天心神不宁的……”
　　 “她的老伴死了有二十年吧？可能是想找老伴。”
　　 “人家说男人熬不住，看来女人也熬不住……”
　　 “都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了，还这样呀……”
　　 “是啊，儿女都成家了，这图得是啥呀？”
　　 ……
　　 这些话李林没有听到。其实除了李林自己，谁也不知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李林想买楼房！但是干了那么多年，手中的钱还是少得可怜。于是她总想找个人问问，买哪里的楼房既经济又划算，能不能再向别人借一点钱买宽一点的？
　　 儿子已经二十四五了，几个月前才和茶馆老板娘的女儿结了婚。但女家嫌男家住得太窄巴了，非得坚持在外租房住不可。儿子只要看见妈妈，就不断念叨，问妈妈要不要他有孩子，希不希望他过得幸福。女儿好不容易找了个公务员结了婚，李林看着也满意。但女儿明说，公务员那点死工资刚够生活，没有住房，请妈妈给钱，也让我们像哥哥一样在外租房住吧吗？
　　 李林没有办法，只好一视同仁，也给女儿每个月八百块，租哪住哪随他们！可一个月只有两千多块，给出去一千六，所剩并不多……
　　 对儿女的婚事，李林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丈夫死后，自己终于把一对儿女养大结婚了，而且很快要生子了；难过的是，自己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太不容易，现而今两孩子都不让自己省心，一天到晚逼着自己要钱，搞得自己工作时常常出错。为此，还遭到自己曾经的学生现在的校长在大会上批评，当时面对许多双眼睛“刷”一下对着自己，李林真不知道一张老脸往哪里搁。
　　 李林痛苦地想：孩子，现在住的地方也是楼房，为什么你们一定要逼着妈妈这样那样呢？
　　
　　 （二）
　　 李林是个即将退休的中学教师。二十一年前，丈夫因公殉职时，儿子才几岁，而且根本不知肚子里竟然怀上了女儿。几年后，单位为照顾分配给李林一套政策房，而且明说如果李林今后改嫁他人，这套楼房就得退回单位。第二年，李林生下女儿。为了永远守住这套楼房，年轻漂亮的李林婉拒了好多追求者，错过了好多机会。
　　 虽然眼下这套楼房只有六十来平米，只有两室一厅一厨一厕，但主卧室的那个阳台很大，李林给它装上了蓝玻璃，俨然成了一间小巧的房间。按李林的想法，儿子结婚就住在家里，女儿出嫁就住到男方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房子是小了一点，每间卧室只能放一张床，一个床头柜；饭厅是厨房和厕所之间的过道，只能放下一张小饭桌，客厅里只能放两把椅子，一个茶几；厕所紧靠阳台，阳台连着厨房，和锅碗瓢勺紧密相连……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家隔壁的还不是三代同堂住在这种房子里？
　　 可孩子们却说：“现在不行了！多少人家还住这种房子？”
　　 但想到这套小小的房子是丈夫因公殉职换来的，李林不忍了。当时儿子是何等的欣喜若狂？他完全忘记了才死去的父亲：“妈，我们想怎样睡就怎样睡了……”
　　 女儿虽小，但也知道兴高采烈地跳上跳下：“妈，我不再和你睡了……”
　　 李林当时想，是啊，就是儿子结婚的地方都有了。
　　 可是，随着经济的好转，生活水平的提高，后来单位建房越来越多，而且建的楼房面积越来越宽，环境越来越美观，品味越来越高，两个孩子随着长大渐渐不满了，他们嫌七嫌八，儿子说：“妈，爸的单位建房这么差呀，瞧现在，别人家都住那么宽的楼房，为啥自家却住这么窄小的鸟笼子啊！”
　　 女儿说：“妈，咱爸的抚恤金还在，加上你的工资，我们买房吧？你要不买，马上会涨价的。”
　　 说的人说惯了经常说，听的人听多了就烦得不行。
　　 李林说：“好吧，看你们有好多钱，只要钱够了，我们就买！”
　　 一对儿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哪有钱呀！”
　　 现在，李林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头疼。
　　 不过，她也很担心：前几年，县城的房价才一千多块一平米，现在已经涨到两千多了；如果以后真不买就罢了，如果要买，那时的房价该有多高呀！李林本来觉着住在这里很好，关键是儿子女儿那里怎么交待呢？
　　 李林只好同自己商量，看看能不能向学校提一个要求，在学校里分一间面积大些的平房，自己到那里去住，两个房间就一人一间吧——我只有这个能力！
　　 说来也真巧，李林刚一走进办公室，就听校长说学校准备集资建房，只要是在职老师都有资格申请。每套面积居然有一百二十平米，可每个人只向学校交五万块。
　　 李林一听，眼前顿时一亮，满天的阴霾一下了消散了。她心里叹道：“这真是上苍有眼，给我解难来了。”
　　 李林不再向校长提要平房的事，她急忙回家向儿女报告。无疑这是一剂兴奋剂，一对儿女高兴了好一阵，并一致要求最大的受益者妈妈马上从银行取款交到学校去，免得到时人多了，到手的鸭子都要飞了。
　　
　　 （三）
　　 李林交完款，在急切的等待中，学校的楼房终于动工了……
　　 每天上完课，李林都要绕到工地附近去看看……看着，看着，眼前一下矗起一幢高大的楼房，大窗户、大阳台、蓝玻璃，楼下绿色茵茵的草坪，五色缤纷的花园，琼浆雨露般的水瀑……
　　 可是李林没根本想到，因为申请要房的人太多，特别是年轻教师，结婚的结婚，生孩的生孩，他们需要住房的情势更为迫切；而学校这次建的楼房只有三十六套，与申请要房的人相比，这个数字太小；这样，在教师当中，大家的心就不平衡起来，你顶我，我顶他，搞得大家面上冷冷的，无形中影响了教学工作；为了摆平这个局面，学校出了一个政策：凡是夫妻间任何一方曾经享受了住房优惠政策的，一律不得再分学校的房。
　　 李林一听，心叹道：糟了！我现在住的房子是丈夫单位分的政策房，可那是一套什么样的楼房呀？再说，那套房子是以我丈夫的生命和我个人的幸福为代价的，如果我的丈夫没有死，哪里可能得到这套房子？如果我和他人结婚了，这套房子不早就退给单位了？不行，得找校长说说。
　　 可进校长办公室不到十分钟，李林身体软软地出来了。校长要李林到丈夫单位去开一张证明，证明说李林丈夫没有享受单位的住房优惠政策，再把证明拿到学校来，就可以享受分房了。
　　 李林一听，知道一切都完了，自己不可能到丈夫单位去开证明，说自己没有享受住房优惠。这种事情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只好继续在“鸟笼”里住下去了。
　　
　　 （四）
　　 儿女对母亲还是不满意，所以结婚后，他们都到老丈人家和老公公家吃饭，住在租来的楼房里，一般是不回家的。李林每天忙着管理班级，忙着备课，上课，改作业，既然儿女不在家里吃饭，她也就一天三顿在学校吃了。
　　 现在，市面上开始了商品楼房的开发和建设，人们只要有钱，就可以从开发商那里想买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想多宽就买多宽……
　　 这时两个儿女终于来了。但他们不是来看母亲的，而是来请求母亲去买商品房的。
　　 李林以前从来没想过要买什么商品楼房，她只希望以后能通过自己单位的调配可以分到较大些的房子，实在不行，才去买别人曾经的二手政策房。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现在，还是老样子。现在自己很快要退休了，分房的事无疑成了泡影。儿女的请求使李林无言，她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开发商的商品楼盘上。可一打听，她吓了一跳：现在房价太贵，以前每平米只要两千多块，现在竟然要三四千了。李林算了一下，如果按四千块算，买一百平米，不算其他开销和装修，一下子就要拿出四十万块出来。天啦，工作了几十年，连丈夫的抚恤金一起，居然连一多半的钱都拿不出来，还是等等吧，也许过一段时间房价会跌呢！
　　 儿子大声叫道：“跌跌跌，人才跌呢！真是越老越糊涂！”
　　 女儿不耐烦说道：“妈，你不要抱幻想了，咱们还是贷款按揭吧。”
　　 又过了不到两月，房价很快涨成三千五百块了，像这样涨下去，到时岂不要涨到七八千？李林开始有些恐慌了。看着那些拔地而起的座座楼房，心里十分忙乱，她生怕楼盘价格越来越高，到时攒了几十年的钱还不够买一个厕所。李林想，如果不赶快下手，恐怕永远没有机会，不要说孩子们不愿意，就是自己，这样干了几十年不就没有想头了吗？
　　 两个儿女每人拿出五千块钱丢给她，说道：“妈，只有这些，你看着办吧。”
　　 李林默默地接过钱。
　　 这时窗外吹来一丝小风，李林头上发丝扬起，已经开始了花白……
　　
　　 （五）
　　 昨天有人告诉李林，说江边上有一个楼盘正在出售楼房，房品、地势、位置都很可以，更重要的是价钱比别的开发商要便宜，只要三千五百块一平米。临了，这个人悄悄告诉李林，你如果要买，那到时就说如此种种种种，价钱则可。
　　 李林一听，急忙给女儿打了个电话，然后迫不及待地找到售楼部。一看，主体工程已经到了四楼，看那布局、面积、质量、朝向、环境，果真十分合意，特别是价格并不太贵，在两千八到三千五百块之间——她认为这是目前最便宜的价格。她想马上就同售楼部成交，但她没有表现出自己心中的急切，而是在售楼部里左转转右看看，她看那些广告图片，看那些楼房模型，她要让别人认为她对这房子可有可无。
　　 手机响了，是女儿的电话！
　　 李林走到一边去小声地同女儿说话。女儿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到这里来把事情办砸了。听了妈妈说的情况，她说她马上过来，叫妈妈不要乱说话，等她来了再说。
　　 售楼部刘主任正伏在办公台上写什么，见李林在售楼部里东看西看，像是看热闹的，有些不高兴，扫了李林一眼。过了好久，见李林还在那里看来看去，似有买房的意向，他走过来，十分殷勤地对李林说：“大姐，你看上哪一套啦？”
　　 李林侧身一看，刘主任三十岁的样子，满脸红光，好一个年少之才，比自己的的儿子大不了多少，居然叫自己“大姐”？她听明白了刘主任的意思：如果看好了，就可以交易了。但她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对刘主任说：“我先看看，你先说一个平米要多少钱吧？”
　　 “一个平米三千五百！”刘主任十分肯定地说。
　　 “我们是一个亲戚介绍来的，你们什么价我十分清楚。”正在这时，女儿进来了，她听说是三千五百，马上接过来。
　　 “你们是一家的？——小妹，你的朋友是谁？能告诉我吗？”刘主任很熟络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女儿胡诌，李林听她说：“我的亲戚是城建局的李莹，她在你们这里买了一套四楼的跃层式。”
　　 没想到还真有这样一个人。刘主任的眼珠一转，马上满脸带笑地说：“你说的李局长呀，那还说什么？就按她的价来就行了。你看好吗？”
　　 李林赶快问：“那你看如果我要买该多少钱一平米？”
　　 女儿看了妈妈一眼，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愠怒，她怪妈妈太不会问话。既然别人都说按李局长的价来，你这样问岂不是并不知道李局长的价位是多少吗？可这种愠怒只在片刻之间就消失了。她嫣然一笑：“那，她的价是多少，我们的价就多少，不能变哟！”
　　 大概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好说话，刘主任笑眯了眼，飞起手打了一个响指，说：“好啊！我们还可以给你们安电线和水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