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点起来去抢水
　　 天才麻麻亮，我一个激灵醒过来，衣服也没顾得穿，套上裤子就去灶屋找桶，挑起水桶就往门外跑。
　　 出门一看，还是晚了一步，陈仕国、陈明朗他们已经挑着水桶走到晒场去了。他们还穿了衣服，我是光溜溜一身。
　　 我加快步子，想赶上他们。
　　 等我走到晒场的时候，陈仕国他们没影了，已经下沟去了。我回头看了看，还好，我不是顶晚的，陈明海、张翠花挑着水桶才刚出门呢。麻乎麻乎中，陈明海也是光溜溜一身肉，肯定跟我一样，来不及穿衣服就出了门。
　　 我又把步子加紧了点。
　　 ——我们去抢水。
　　 这段时间天旱，村里的几口井又不出水了。没水吃，这日子还怎么过？所以这些日子，我们早上一睁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抢水。
　　 水在山下，是一股山泉，一年四季水流不断，很凉，但就只麻线那么一股，全村几十家人都到那儿取水，就供不应求了，去晚了得等老半天。
　　 走到沟口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更多挑着桶的人在往村外走。有人发起小跑，两只木桶一甩一甩吱嘎吱嘎响。
　　 我也跑起来。
　　
　　 二、我看见我家的鸡在吃人家的稻谷
　　 我站在屋檐下看天，结果一眼就看见我们家的鸡，有十多只吧，它们在陈明春家的稻田边排成一条线，正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吃那些挂在禾穗上的稻谷。我假装没看见，赶快进屋拿上一把镰刀到后山割猪草去了。
　　 我心里高兴，想，好，你们多吃，快吃。他的稻子已经熟了，穗子吊得那样长，颗粒那样大，一串一串的，那就是让你们吃的。你们吃，吃了好长肉，好下蛋。
　　 我不怕哪个说我，我有我的道理。有一回，我记得很清楚，是去年春天，他陈明春的牛把我们窑岭上的麦子吃了，麦子才七八寸高，嫩得流水，他的牛吃得多安逸呀，肚子胀得像一面鼓。狗日的真气人。更气人的是，陈明春那时正在离麦地不远的地方挖地，他抬了一下头，明明看见他的牛在吃人家的麦子，可他装作一点不晓得的样子，又埋头在那儿撅着屁股吭哧吭哧挖，一直等到有人吼起来（是陈义贤，他那天在窑岭上挑水灌菜）才惊惊诧诧往麦地跑。这时候跑去顶个屁用，半个田的麦子都吃掉了……哼，假装没看见！
　　 现在我们的鸡在吃他的稻谷了，嘿嘿，我也没看见——陈明春，对不起了，我没看见。
　　 我在后山割猪草的时候，心里还在想我家那些鸡，它们可能还在吃吧？没关系，你们吃，尽管吃，我没看见。
　　 我心里真高兴。
　　
　　 三、听两个女人吵架
　　 吃早饭的时候，陈仕文的女人刘菊英和陈仕江的女人李秀莲突然吵起架来。我们都端着碗到自己的院坝里吃饭，好听她们吵架。这家那家，有的站着，有的蹲着，男女老少都在听。
　　 听人吵架，算是我们的一个娱乐。成天是干活、干活，这日子一潭死水后面还是一潭死水，怪无趣味。有人吵架了，把波澜不惊的日子搅它一搅，大家也好在沉闷中透透气，能从中取点乐子更好。
　　 两个女人先是“起兴”式的对骂。这有点像唱歌，先是过门，造势的。两人隔着一根田坎，刘菊英一拍大腿，唾沫在阳光里亮晶晶地飞了起来：“我把你个短嫩巅巅的……”李秀莲也拍大腿，也把唾沫弄得四处横飞：“你个短命的嫩秧秧呀……”我听了几句，就看出这回还是刘菊英占优势，她的“过门”唱得气势足，声音洪亮，简洁明快，三五两句就压住了李秀莲。
　　 接下来进入正题。刘菊英憋足劲，把声音高高地吊起来，然后像扔石头那样砸过去：“个烂货，凭啥砍我山上的柴！……”李秀莲一耸身子，把又细又尖的嗓音弄成一把剑的样子，朝对方射过去：“烂婆娘哟，山是我的山，柴是我的柴，想砍就砍……”一个说，放屁放屁，那是我的山我的柴呀……一个说，乱砍乱伐，你不要脸……
　　 以为有别的什么事呢，原来还是为砍柴。这就没多少听头了。大家好像松了一口气。有人碗里没饭了，回屋舀饭去了。当然，舀了饭还要回来接着听。有听的总比没听的好。
　　 陈仕文和陈仕江两家的自留山挨在一块，自留山好像是一九八三年分到各家各户的，最初几年还相安无事，各看各的山，各砍各的柴，日子久了，问题就来了：搞不清边界了。你说应该以某棵松树为界，他说应该以某块石头为界，争来争去，就吵起来，吵一两年了。
　　 两家山林的边界到底该在哪儿，我们外人是说不清的，所以没法评判。但就吵架这个事而言，大家是有过议论的，有人认为，她们吵一吵是对的，吵一吵会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明白。也有人说，争这个有啥意思，不过是几棵树几根草，多大的事儿？多数人是无所谓的态度，像毛泽东说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呢，我跟陈仕江打了干亲家，关系要近些，所以心里是偏向李秀莲的，她今天处于劣势，我心里很同情她。对刘菊英自然就不大感冒，她把李秀莲骂得太厉害了。但这种时候我怎么好把心里的偏向表示出来？听说刘菊英在背后瞎议论，说我和李秀莲怎么怎么的……可这时候不能站出来帮腔，不声不响是上策。她们吵架的时候，我一边吃饭一边听，把她们的骂架当下饭菜，她们吵架结束，我的饭也就吃结束了。
　　 村里安静下来。都各忙各的事去了。
　　 我丢下碗去桑树坪耕地。在堰塘口碰上陈明朗，他笑嘻嘻地说：“今天又看了一场热闹。陈仕文和陈仕江今天没有站出来说什么，陈仕江是个软包，他一直待在屋里没出门。”他说的是事实，陈仕文和陈仕江的确没出面，但他陈明朗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哦，对了，他跟陈仕江打过架，是冤家对头，他一直希望陈仕江出点什么事。
　　 “哦，哦。”我耕地去了。
　　
　　 四、一地鸡毛
　　 午饭之后，太阳还有些厉害，村里人都在家里等着，等太阳偏西了才上坡。但是，干等着也不习惯，就找些事干，扫地呀，搓草绳呀，整理农具呀什么样的。我在屋里屋外转了几个圈子，也找到一样活：修板凳。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家的板凳老是坏腿，六根板凳就有四根腿有毛病，不是松了，就是断了，不知情况的，一屁股坐下去，准要放倒在地。我也上过好几回当。现在就趁空修一修。
　　 我找了些铁皮、钉子，拿捶子在屋檐下敲打起来。对门的陈志贤也没闲着，坐在他家屋门口编背兜。我们各干各的，偶尔互相瞥那么一眼，没有说话。天太热了，不想说什么。
　　 我才敲打了四五下，身上的汗就出来了。这个季节的黑冒子最多，见你正忙，都跑来围着你，一个劲地往身上凑，逮空就叮你一口。我在敲打之余，还要腾出泥污的手揩汗、拍黑冒子，弄得身上灰不拉塌的。
　　 “呵呀！——”突然传来一声呵叱，吓人一跳。是陈志贤在吼鸡，它们正在吃他晒在院坝里的苞谷，这一吼，都齐扑扑飞起来，弄得尘土四扬，鸡毛乱飞。
　　 我修好一条板凳，准备歇歇再修，刚在门坎上坐下来，突然听见我们家里的狗尖叫一声，像挨了一刀。原来是母亲过路时踩了它的尾巴。这家伙老爱睡在饭堂过路的地方，也是活该。可是它这一叫，又弄出我一身汗。热天我容易出汗，我怕过热天。我气就大了，走进去踹它一脚，把它踹出屋外。
　　 又回来坐在门坎上歇着。安静了没三分钟，大院子那边又传来小孩的哭声。是李菊花在打她的女儿秋菊，她边打边骂，听起来是秋菊前几天在坡上割草时把镰刀弄丢了，现在才发现。
　　 这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臭气。是猪圈里那种臭气。村里到处是猪圈，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
　　 我心里一下子烦起来。
　　 我决定不修板凳了。不想干事了。
　　 我就在那儿空坐着。
　　
　　 五、大家都在睡觉
　　 我到陈仕强家去找竹子，打算回来编一个篾篮。父亲要我编的。
　　 陈仕强光着身子，只穿了一个花裤衩，正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觉，睡得口水流到下巴上也不晓得揩。他眯着眼看了我一下说，这么热的天，还编个啥篮篮，睡觉多好，你回去睡觉，以后慢慢编。说完他翻了一个身，脸朝墙那边继续睡。
　　 我昨晚睡好了，现在不想睡。我说，那你睡吧，我自己去你竹林里砍两根竹子就行了。
　　 我打算走了，他把身子又翻过来，睁了一下眼，说，你自己看看外面，太阳多凶，路都晒得要起火了，你还走这么远的路（不过是隔两根田坎而已），跑到我这里找竹子，真是不怕热。他闭上眼睛，手在下身搓来搓去，搓了两下，那个地方就冒起一大坨。
　　 是热，热死人。我拿巴掌往脸上扇风。有一小股热风在脸上一拂一拂的，更热。“那你快点让我去砍两根，我来都来了。”
　　 他又睁了一下眼，有点生气的样子，说，你这个人也是，现在村里哪个不在睡觉？刚才我到陈明朗家，到陈仕文家，到陈义贤家，人家都在睡觉，我才跑回来睡的。你也回去睡觉，睡在床上才舒服。——你走吧，竹子以后再说。
　　 他一身肥肉摊在床上，松垮垮的，还有汗水往外冒。我好像闻到一种熟肉的气味，有点反胃，就退到门口，想吹吹风。可是没有风，还是一股熟肉的气味。
　　 我心里突然窜起一股火。狗日的，就晓得睡，睡在那里像条死猪，老子才不想看呢，老子回家啦。
　　 我只好空手往回走。
　　 我回家一看，父亲也在床上睡觉。哼，那还有啥说的。我两把就脱光身子跳到床上去了。睡下不久，汗水从四面八方往外流，一股一股的，很快就把席子湿透了。汗水泡着，就像泡在水里一样，我一睡就睡着了。
　　
　　 六、看陈仁贤打狗
　　 天快黑的时候，我收工往家里走，刚到村口，就看见陈仁贤手里举着一个石头，嘴里叫骂着，像个疯子一样在田坝里奔来窜去。他的两个衣襟在风里飘呀飘的。
　　 “狗日的，它昨天跑到我屋里偷吃剩饭，今天又跑来吃鸡蛋，不打死你，我不是人……”我这才看见距他两丈远的地方，还有一条狗也在狂奔乱跑。原来他在追狗。他跑得跟狗差不多一样快，他和狗像射出去的两只箭，在田坝里飞。
　　 “哦呵呵——哦呵呵——”一些人挑着桶或者背着背兜站在路上看，起哄。我也站下来看。我觉得这场面很笑人。
　　 是一条大黄狗，陈仕言家的。它在前面拚命跑，陈仁贤在后面拚命追。给人的感觉是，好像狗是一个长跑教练，在领着陈仁贤跑。
　　 狗快得真是在飞。它飞过两根田坎，窜过陈志贤的院坝，要朝岭上奔去。陈仁贤开头还行，慢慢就落后了，他手里的石头是随时准备甩出去的，但是一直没有追到合适的距离，甩不脱。他只好举着石头跑。
　　 “呵呵——快呀，跑过岭啦。”看热闹的人多起来，都笑逐颜开的样子。
　　 陈仁贤的女人李菊花却很不高兴，她站在她家院坝边大声叱骂：“陈仁贤你饭胀饱了？真是没名堂，它吃都吃了，还能追回来？像个疯子样，叫人看笑话！”
　　 “不打死它不是人……”陈仁贤的意思很坚决。看热闹的觉得后面还有热闹可看，更来了精神。
　　 可是遗憾得很，陈仁贤这时突然摔了个跟头。待他爬起来时，狗已经翻过岭去了。
　　 陈仁贤手里的石头在摔倒时没有了，他爬起来时，顺手抓了一块泥巴，又往地下一摔：“狗日的跑得快！”他抖了抖身上的土，一喘一喘朝家里走。
　　 热闹忽然就没有了。看热闹的慢慢散了。我也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