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日历又掀开了崭新的一页，有些事和有些人永远留在了岁月的彼岸，不管愿不愿意，都将化为历史的烟云。
　　 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小薇萌生了新的想法：厌倦了短信拜年中转发那些俗套的吉祥话，她决定亲自打电话给亲友拜年。第一个电话打给谁呢？小薇上下翻阅通讯录，亲人、同事、朋友，几十个号码，密密麻麻，瞅得眼都花了。一时间她又觉得有些惆怅：对至亲的人，从来都是失语的；对领导同事，总得敷衍一番；朋友亲密疏远的，也不可一概而论。还是省省心吧！最后，小薇还是以群发的方式拜了年。
　　 此时，她心有不甘地盯着屏幕，思量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迟疑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拨通了电话。铃音是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她的心也随着铃音的节奏跃动飞扬起来，熟悉的声音呼之欲出。无人接听！小薇索然地挂了电话，就像一个演员，满腔的激情喷薄欲出时，却发现台下空无一人。这家伙，肯定还在梦乡黑甜呢！此时，正是人们完全抛开了心头的重负，沉醉在温柔乡里，享受假日温馨的时候。
　　 大人们结伴去庙堂祈福，孩子们结伴出游踏青。小薇慵懒地赖在床上，准备扯大觉闲翻书，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手机在枕边不时地传递着来自亲朋的祝福，她浏览着每个信息，殷殷地盼着他的问候。以往，除夕夜就会收到他的祝福，言辞不多，却真切地被她看在眼里，甜蜜的笑纹会荡漾在她的眉梢，心是踏踏实实的温暖着。可今天，却没收到他的只言片语，小薇心里有点茫无头绪的失落。莫非他和自己心有灵犀，拒绝滥俗的节日问候？他可不像自己优柔寡断，常常自我否定，他是个处事决绝的冷性子，硬汉子。但，毕竟是新元伊始，他不可能有这样粗心的忽略。还是再等等吧！
　　 小薇闭上眼，陷入了冥思遐想之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种莫名的哀愁在心中涌荡，诗情似乎在她的潜意识里喷涌燃烧。她猛然坐起，在手机上写起了心情日记：“星光还在闪耀/梦幻尚在萌芽/这载浮载沉的岁月之舟阿/阅尽人世的悲欢/梦里梦外，谁在寻觅，谁在牵挂/思君心怅然，不知羞与狂/唯有天边月，知心只照愁/”发了信息，小薇自嘲地笑笑，心想，这是她写给清明的新春寄语，但愿他能懂。小薇没有等来清明的信息和电话，被忽略的委屈像阴影一般蒙在心头，一种不合时宜的哀愁，锁紧了她的眉头。
　　 小薇在春节习俗的挟裹中，过了几天安逸而纷乱的日子，脸上带着虚情和敷衍，心里非常想逃离这些个纷乱的无聊现场，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她并非是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也并非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是她总觉得其乐融融的年味淡了；物化的人们见面谈论的都是房子车子位子票子，在互相吹嘘攀比中妒意滋生、压力山大，缺失了欢然酌春酒的恬淡，少了把酒话桑麻的温情；能谈得来的亲友越来越少，置身于熟人圈中，却越来越觉得寂寞，她想要的那种聚会总是在憧憬中幻灭。人为什么没有勇气摘下伪装的面具，勇敢地向世俗说不呢？为什么不按照内心的意愿安排生活呢？她渴望至亲故友不请自来，她一定会亲自操刀，把珍藏的佳酿摆上桌，把最拿手的菜烧几样，吃着喝着聊着，把心中的烦难委屈、得意快乐，都无所顾忌地倾吐出来，怎么洒脱怎么开怀怎么来。可这样的聚会是多么难求啊！
　　 年初五的第一场春雪来得那么猛烈，那么及时，让干透了的大地得到了润泽，尘消而垢藏。素装的天地映衬着红红的春联，红红的灯笼，让索然的年味忽然浓烈起来，让干巴的春意丰润起来，也拖拽住即将外出务工的脚步，年景迟迟不能落幕。
　　 小薇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春雪，清冷的心间怀有那么一点点落寞。离婚独居的她选择春节不回老家，是图个耳根清静，为了躲开亲朋对她施予的廉价同情和刻意关怀。她逛庙会看电影，睡懒觉读小说，过足了“单身贵族”的瘾。谁说离婚的女人就一定很可怜？小薇明白自己的处境，别看她嘻嘻哈哈的，骨子里却藏着愁闷。姐姐她们举家团圆的氛围，还是让她受了刺激。她决定雪天出行去城里，逛逛书店，约朋友一起去远足。听说蓝田汤峪的雪景很美，她想约清明一起去赏雪。从下载的图片上看，皑皑群山一片静谧，幽蓝澄澈的温泉湖，如同仙境一般。她再次给清明发了信息。
　　 雪大路滑，大巴像缓缓蠕动的甲虫一样慢腾腾前行。小薇呆望着雪野中的风景，心里充满了期待。难得进城一趟，她刚触碰到心头隐秘的情思，心里就升腾起包藏着烈焰的欲望，雪雾般升腾起来，炽热而迷离。他就在这个城市，她想见到他，想对他诉说衷情。可是，见他一面却似乎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两条腿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确定两颗心是否能够相融。多年的暗恋相思，让小微竟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爱上了一个想象中的恋人，还是现实中的真人？意念中的他是那么纯粹美好，小薇对他有一种天真的痴迷和敬畏。一旦面对他，要么是自卑慌乱、羞怯无言，要么是君子式的清水之交，至纯至真的感觉很享受，却从没有过两情相悦而产生的情欲冲动。他的音容行踪总牵扯着她的神经，一旦得到他的眷顾，她的心就像得到雨水滋润的干渴大地，那么欢畅甜蜜、生机无限。他的幽默风趣、他的才情风度，无不令她着魔。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坦诚和信任，让她有一种高山遇见流水的喜悦和默契。可她又总是迟疑着，感觉在他俩之间有一扇虚掩的情感之门，未曾关闭，却也不曾开启。爱他，却得不到他爱的回应。小薇深藏的心事，像镜中花水中月一样，美好而虚化。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冷遇，让小薇心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很是不安。清明不会有事吧？小薇的心突然紧张起来，掏出电话就要拨号。恰恰在此时，清明的短信姗姗来临：“我在千里之外的云南。春节快乐。”一句简单的回复，就把殷殷期盼的她给打发了，再没有了下文。
　　 小薇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痛苦地蹙起了眉头，心绪就像窗外的飞雪，凌乱而软弱。清明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他冷冰冰敷衍的态度，深深挫伤了她的自尊。她把清明当作男神一样爱着，敬着，可他却突然销声匿迹，冷若陌路，连一个朋友最起码的真诚和礼貌都没有。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自卑自怜过。多年以来，她不是没有领教过清明的矜持和冷傲，他有些古怪的性情，常常让人难以捉摸。有时他会突然把身边的朋友晾在一边不理不睬，埋头作画，让人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尴尬。当然，他也有突然爆发的热情，就像穿透云层的明媚阳光，瞬间给周围的人带来灿烂的眷顾。那种孩子气的纯真赖皮，又让人忘掉了他的冷漠所造成的伤害，对他又产生了类似母亲对待淘气的孩子那样“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亲近感。
　　 然而，难道他这么快就忘了和自己的约定？他为什么选择独自去远方？自己热腾腾地赶来，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去吗？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雪花轻轻地飘着。神情凄迷的小薇定了定神，一抬眼看见了蒙着水汽的玻璃上自己朦胧的轮廓：一张白皙却嗔怨的面孔，新烫的卷发随意的披在肩上，透出些优雅的风韵。那因微蹙而愁纹堆积的额头，让这张脸有一些霜溜过的老涩。以往清水洗面，素颜朝天的纯净自信，是因为有青春垫底，现在借保养和护理来挽留迟暮的青春，终究无法和岁月抗衡。小薇软软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神情恍惚地随着车身的颠簸而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之中……
　　
　　 一
　　 十年前，小薇在一所民办寄宿学校任教，是一名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学校依山傍水，环境幽静、民风淳朴，学生都是来自各乡镇的留守孩子或是比较另类的顽童，老师们都来自学校的招聘广告。校长是一位雄心勃勃的事业型实干家，想在农村办一所特色学校，开创实施素质教育的一方试验田，因此，面向社会招聘具备体音美等专业特长的老师。刚开学，小薇就看到了办公室新来的几个年轻人：一张张初涉工作岗位热情饱满的青春面孔，似乎给校园增添了许多活力。尤其是新来的几位老师，各有特点：仨女生，一个娇俏秀气、温柔可爱，一个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女人味十足，一个白净乖巧，活泼热情，待人温婉；仨男生，一位沉稳大气、壮实敦厚，一位文质彬彬、精明帅气，一位清高不俗，不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男生。当他们在开学座谈会上分别作自我介绍时，小薇就分别给他们打了印象分。尤其当清明风趣地介绍完自己后，小薇认真看了他一眼，在心中感叹：清明谷雨四月天，多好的名字啊！
　　 一个月之后，办公室里大家渐渐熟识起来，工作之余闲谈，大家对新来的老师评价不错，尤其是学生们学舞蹈书法绘画的热情空前高涨。兼书法绘画的老师清明，渐渐成为师生关注的明星。别看他平时绷着一张冷峻少言的面孔，只要张口说话，天生的幽默让他的嬉笑怒骂都带着一种特有的味道，耐人咀嚼回味。他那一脸孩子气的坏笑，和略带讥讽的藏着精锐之气的眼神，更是令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听说他只有十八岁，可他的观点见解却像三十岁的男人那样成熟老练。尤其是他画的一手好画，写的一笔好字，更是令人觉得这小伙子非同凡响！学校的书画展板前常有师生在观赏品评：那可爱生动的卡通人物，那一枝素梅，那一杆风竹，似乎都流淌着神韵；那一笔草就的舞字，更是灵动欲飞。小薇每次从他虚掩的宿舍门前经过，每当瞅见他深夜亮着的灯光，都忍不住猜想：他的室内会是一个怎样的神秘世界？虽然比邻而居，可矜持的小薇从没贸然闯入过他的私人领地。
　　
　　 二
　　 春天到来的时候，小薇喜欢打开窗户，让阳光洒进房间，让清风吹拂窗帘，让星月装扮她的梦境。这些天，料峭春寒终于匿迹，明媚的春光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挥洒开来，让人有一种想唱歌的冲动。也许是熟识了，楼道上和几位男同事碰面不再只是点头之交，而会彼此驻足笑着聊上几句。小薇走过清明的房间，发现门窗都是开着的，室内关闭了一个冬天的私人空间终于亮相登场了：正对面的墙上全是一张张的素描画，有静物写生，有人物画像，一种简约朴素流畅的美感纷呈于眼前；左面的墙上全是油画作品，幽蓝的湖水，斑斓的森林，青青的草坡，无论是夕阳山峦，还是房屋栅栏上缠绕的青藤，半开的花朵，都被各种色彩铺满，有些说不出的华丽和忧郁；桌面上蹲着两个石膏像，旁边放着着一些画册书刊；墙角凌乱地摆放着孩子们的手工泥塑作品，丑丑的，却透着些可爱的稚气；右面的墙壁上只有一幅清明自己书写的篆体字：逆风成仙；下面就是他的单人床，发白的床单，素花的被子，陈旧的枕套上没有枕巾，枕头旁边放着几本书，床头放着一副未完成的油画作品，门后的架子上放着他的洗漱用品。眼睛刚一投到他的室内，小薇竟有些慌乱，仿佛窥见了他人的隐私一般，可她还是进行了全景式的扫描，内心大为惊叹：一个典型的文艺青年嘛！“逆风成仙”四个字，特别有意味！难怪有同事称他为大师！小薇喜滋滋地满足了好奇心，急忙拔脚离开。清明刚从操场打篮球回来，满脑门子汗。她远远地给清明抛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已在冬季孕育的恋情，终于在春天露出枝头——仨俊朗青年恋上了仨师范毕业的漂亮姑娘。虽然他们是尚未建树立足未稳的穷小子，可青春就是他们骄人的资本。缘分让他们在这所学校聚首，爱情让他们彼此倾心。他们一边教书育人，一边谈情说爱。私下里同事们就打趣他们，炒着要吃喜糖。学校并未公开反对年轻人谈恋爱，可还是分别找他们谈话，让他们不要成双结对地在外面闲逛，怕给学校造成不良影响，要他们给进入青春期的中学生树好榜样。校长还在例会上旁敲侧击告诫年轻人不要感情用事，要以事业为重。小薇心想：学校是不是管得太宽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怕影响风化。女孩子脸皮薄，都有些羞恼尴尬之态，仨男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期末签订去留合同时，一对恋人炒了学校的鱿鱼，双双去城里发展；另两位漂亮女生双双落聘；清明和刘阳留了下来，不知是出于学校的器重，还是本人的自愿。他们的恋爱故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三
　　 金秋十月，芬芳的田野馈赠给农人的喜悦全在田间地头。小薇家果园的富士苹果卖了个好价钱，她带了一筐给同事们分享。她特意挑了俩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到清明的桌面上。第二天中午，清明敲开了她的宿舍门，递给她一张水粉画，笑吟吟地说：“谢谢你的苹果，美味已经下肚了，留下它的芳容作个纪念。”小薇瞧着画，飞红了脸忙说：“画得真好！我要把它收藏起来。”清明瞟了一眼她桌上正在阅读的书，问：“读的什么书？”小薇：“张爱玲的《十八春》。”清明：“二十世纪的天才女作家。‘出名要趁早’，是她的名言吧？”小薇：“是的。她写透了人性，我喜欢她的文字，和古典的红楼梦一样有味道。”小薇请清明坐，清明摇摇手，说：“不打扰你午休了，有时间把这本书借我看看。”小薇：“没问题。这里倒有一本写张爱玲的传记《她从海上来》，你先拿去看吧。张爱玲的一生充满了传奇，为这个奇女子写传的人，是她的知音。”清明拿着书走了，小薇拿起苹果画看了又看，心中有一种道不出的喜悦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