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
一
我爷爷甄永江一降生就是个罗锅。
我老爷爷甄德善是南屯乡远近闻名的大财主。那时候,我们甄家酒坊酿造的“甄家老酒”不仅大量销往了河南河北,甚至北到东北三省、南至安徽、江西,都有许多人对山东禹城南屯乡杨塘村甄家酒坊酿造的“甄家老酒”情有独钟,嗜甄家老酒如命。
关于我老爷爷的发家史,是一个浪漫缱绻的爱情传奇。据说,我老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我老奶奶家的酒坊里做长工。那时候,我的老爷爷身材魁梧,长相出众,用现在的时髦话就是我老爷爷特别的帅气。我老爷爷在酒坊里干活卖力,还特别聪明,偷偷学会了酿酒的技艺。那时候,我的老奶奶也正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就相中了年轻帅气、聪明能干的我老爷爷。
我老奶奶她爹就我老奶奶这么一个孩子,视我老奶奶为掌上明珠,真是把我老奶奶放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后来,那时候还不是我老奶奶的我老奶奶就嫁给了我老爷爷,就成了我老奶奶。
再后来,我老奶奶她爹去世了,我老爷爷就成了酒坊的真正东家,酒坊改名为甄家酒坊。
至于说我老爷爷和我老奶奶的爱情故事,中间是否有过像现在小说或电视中经常出现的,被父母百般阻挠的情景,最后是冲破了重重困难才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我老奶奶和我老爷爷。我老奶奶解放前就因病去世了。建国后的第一个春天,我老爷爷搬着梯子爬到榆树上去摘榆钱的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摔了下来,去世了。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也忘了问我老爷爷和老奶奶的许多故事。我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听村里上岁数的人说起过我老爷爷和老奶奶零零碎碎的故事而已。
我爷爷是我老奶奶生的第二个孩子。在我爷爷出生的时候,我大爷爷甄永海已经三岁了。我大爷爷刚出生的时候就特别像我老爷爷,身板很大,一看长大后就会像我老爷爷一样身材魁梧。
我爷爷刚出生后没几天,我老奶奶就发现这个儿子老是侧着身子睡觉,感觉哪里好像不大不对劲儿。渐渐地,我老奶奶终于明白了,这个孩子的后背有些高。我老爷爷有了某些不详的预感,像是吃了个苍蝇一样,感到是那么的恶心难受。
我爷爷一天天长大了,我老爷爷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他的这个大儿子是个驼背的罗锅。
在我爷爷三岁的时候,我老奶奶又生了我三爷爷甄永江。
等到我爷爷兄弟三个慢慢长大了,才真正看出了他们兄弟三人身材上的天壤之别。我大爷爷甄永海四方团脸,身材魁梧,很是帅气。我爷爷甄永江身材矮小,驼背,一走路一躬一躬的,就像是身上背着口大铁锅。我三爷爷甄永河虽然个子不是很高,但是面皮白净,长得特别秀气,并且灵牙利齿,能说会道,特别得惹人喜爱。
不论兄弟三人高矮胖瘦,还是丑俊,也都一天天长大成人。
二
我老姑爷爷——也就是我三个爷爷的姑父——方元京是南屯街同利布行的老板,也是家大业大,腰缠万贯。但是,方元京和我老姑奶奶甄德美是远近闻名的吝啬鬼,家里去了客人,招待客人时相当小气。所以,我大爷爷和三爷爷都不愿意去我老姑奶奶家里走亲戚。
那一年,我大爷爷坐着马车去于庙村我老舅爷爷——也就是我三个爷爷的舅父家去走亲戚,顺便将我爷爷捎到了南屯街甄德美家的门口,说吃饭后再将我爷爷捎回家里去。
吃午饭的时候,方元京从里屋里拿出了酒壶,放到了倒满热水的大碗里,看样子在里屋已经把酒壶里倒上了酒。甄德美很麻利地从厨房里端来了四个小碟子,每个碟子的中心位置放着一小簇炒熟的青菜。如果用筷子夹菜的话,一筷子就能把整个碟子里的菜全夹起来。
听着方元京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过年的问候话之后,我爷爷伸手去拿酒壶。方元京赶紧伸出双手,端起了酒壶,先给我爷爷斟满了酒,又把自己面前的酒盅里斟满酒。方元京放下了酒壶,双手捧起了酒盅,对我爷爷满脸堆满慈爱地微笑,说:“小江啊,来喝——”说着,方元京把酒盅放在嘴边,轻轻地抿了一下,也就是让酒稍微湿了湿嘴唇。我爷爷本来担心方元京要是第一盅酒一饮而尽,自己也得一饮而尽。那么第二盅第三盅酒自己怎么办啊。一看,方元京这样,放心了。我爷爷也像方元京一样,把酒盅放在嘴边,稍微湿了湿嘴唇,就放下了酒盅。
方元京用筷子夹起了一根青菜,放在了嘴里,眯着眼有滋有味地慢慢地咀嚼着,又用筷子指着碟子里的菜,对我爷爷说:“小江,吃菜啊!到你姑家了,别客气,多吃菜,别剩下菜啊!”
还剩下菜,我真夹菜的话,每个碟子里也就一筷子菜,剩下什么啊。我爷爷心里这么想着,也夹起了一根青菜放到了嘴里,感觉嘴里除了稍微有点咸味,没有任何别的味道。看来根本没放油啊!
甄德美走过来也一个劲儿地说:“小江,吃啊——多吃菜,别给你姑省着啊!”
我爷爷只是“嗯嗯”地应声着。因为我爷爷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甄德美的话啊!
就这样,我爷爷和方元京就每次把酒盅里的就酒抿一下,再夹一根青菜,一中午每人就喝了一酒盅的酒,碟子里的菜基本没动。最后,等两个酒盅里的酒没有了,方元京拿起了酒壶,晃了晃,从酒壶里滴出了两滴酒掉进了我爷爷面前的酒盅里。看来酒壶里就倒进了两酒盅的酒。
方元京对甄德美说:“再温一壶酒去——”
我爷爷心里想这一酒盅的酒喝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一会大哥应该来接自己了,就说:“不斟酒了,不喝了!吃饭,一会儿该回去了。”
甄德美端着盖着一块白布的竹箩走出来,说:“小江不喝就别让他喝了,别让他喝多了。吃饭吧?”说着将竹箩放在桌子上,将白布掀开了一半,露出了金黄色的棒子(1)饼子,又对我爷爷满脸堆笑地说,“小江,吃饭吧!”
方元京扬了扬脸说:“我吃饱了,小江,吃吧——”
我爷爷还是和喝酒一样,每次只夹一根青菜,一口气吃了三个饼子,就饱了。
方元京见我爷爷吃饱了,皱着眉头,摇着头心疼地对甄德美说:“我让你少弄菜少弄菜,剩下了吧?浪费啊真是浪费啊——”
甄德美走过来,端竹箩的时候,好像是无意地一掀白布,露出了白布下的雪白的大馍馍。甄德美责怪着方元京,说:“我怕馍馍凉了,没全掀开白布。你怎么也不掀开白布,让孩子吃棒子面饼子。”
方元京后悔地说:“怨我怨我啊!小江,还吃得下去吗?要不再吃个馍馍?”
我爷爷心里那个气啊,我都吃饱了,还吃什么啊吃?但是我爷爷嘴上说:“没事,我爱吃棒子饼子,这个里面含糖多,比馍馍有营养。”
第二年春节后,我爷爷又去我老姑奶奶甄德美家走亲戚。
甄德美又端上了四个小碟子,还是碟子中心有一簇簇青菜。方元京端着酒壶又是倒了两酒盅的酒。方元京端起酒盅放到嘴边抿了一下。还没等方元京说什么,我爷爷就端起了酒盅一饮而尽,伸手拿过了酒壶,放到耳边晃了晃,对甄德美说:“姑,壶里没酒了,倒满酒啊!”
甄德美很不乐意地拿走了酒壶,一会儿出来了,说:“小江,先热着。一会儿再倒酒!”
我爷爷放耳边晃了晃,说:“太少了,倒满酒啊!省得一个劲儿倒酒太麻烦了!”方元京目瞪口呆,嘴张得老大。好久之后,方元京闭上了嘴巴,用筷子夹起了一根青菜放进了嘴里。还没等我老姑爷爷说什么,我爷爷一伸筷子,就将一个碟子里的菜全夹起来放进了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说:“这菜没放油吧,怎么不香啊?”
等到甄德美端着酒壶出来,我爷爷伸手接过了酒壶,把自己的酒盅里倒满了酒,双手端起来说:“姑父,我敬你一个,侄子先干为敬了!”说着一饮而尽,伸手摸起筷子,一下子把另一个碟子里的菜全部夹起来,放进了嘴里。
不一会儿,我爷爷敬了方元京三个酒,四个碟子里的菜全一扫而光了。
甄德美只能打碎了满嘴的牙往肚子里咽,又炒了两盘菜端上来。
吃饭的时候,甄德美又端上了盖着白布的竹箩。还没等方元京掀开白布,我爷爷伸手将白布全部掀开放在了桌子上,立刻竹箩里金黄的棒子饼子和雪白的白面馍馍,对比鲜明地显现了出来。
方元京的脸一下子黑了。
甄德美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又一会儿绿了。
从那年之后,每年春节后,我爷爷再去我老姑奶奶甄德美家的时候,方元京都将酒壶里斟满了酒,甄德美也都端上了满满四大盘香喷喷的菜。吃饭的时候,甄德美端上来的,也只有不盖着白布的雪白的白面馍馍了。
三
我大爷爷甄永海和南屯乡南屯街财鑫源银号东家蔡老财的大女儿结婚了。
又过了几年,我三爷爷甄永河也和杨塘村西边柳园村的地主刘守天的小女儿结婚了。
因为我爷爷甄永江的罗锅身材,没有哪个大户人家的闺女愿意跟着他。有一些普通人家的闺女贪图我们甄家的荣华富贵,不嫌弃我爷爷的身材罗锅,愿意给我爷爷做媳妇,我老爷爷和老奶奶又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坚决不同意。
我爷爷的婚事就成了我老爷爷和老奶奶的一块心病。
在我爷爷二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南屯乡远近闻名的媒婆花大嘴终于给我爷爷介绍了一门亲事,女方是禹城西面楼庙镇楼庙街上一个酱菜铺人家的姑娘。南屯乡在禹城的西南部,楼庙镇在禹城的正西。南屯街离楼庙二十多里地。杨塘村在南屯乡的东南部,离着南屯街十四五里地。也就是说,杨塘村距离楼庙街三十四五里地。当然,女方不可能知道我爷爷是罗锅了。
我爷爷和那女人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南屯乡北边的苇河镇苇河街的农历十月十五大集上。
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
那天早上,我爷爷早早地就起了床。吃过早饭,我爷爷换好了一身新衣服,就坐上了马车出发了。马车的车箱里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擦脂抹粉的媒婆花大嘴。马车的后头还放着一口大铁锅。赶马车的车夫老田头,坐在左边的车辕上,一边吆喝着赶着马车,一边用狐疑的目光飘着马车上的大铁锅。大铁锅上已经捆上了几根绳子,好像是要挂在哪里似的。
我爷爷坐在了车子的右边的车辕上,默不作声地抽着烟袋锅子。
花大嘴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身体富态,满面红光。花大嘴斜着眼看了看老田头,知道老田头纳闷儿这铁锅到底来做何用。花大嘴撇了撇大嘴,微微一笑就裂开了大嘴,露出了满嘴闪闪发光的金牙,晃得老田头只眨眼,赶紧扭回头去。
花大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到了苇河街东头的时候,集上已经满是人了。花大嘴呲着大金牙,笑着说:“二相公,下车背着铁锅顺着集市往西走吧!”我爷爷从车辕上跳下来,正好看见花大嘴的大嘴里闪出的金光。我爷爷眯了眯眼睛,佝偻着身子走到马车的后头,从马车的后头搬下了铁锅,背在了后背上。走过来的老田头,帮着我爷爷将铁锅上的几根身子系在了身上。然后,我爷爷就随着赶集的人流,顺着集市往西走。
花大嘴冲着走一步身子就躬一下子的我爷爷的背影,用尖细的声音喊:“记着啊——从这头往西数第五个胡同西边第一个门,开着一扇门,只露着半边脸一只眼往外看的那个女的就是!”
我爷爷头也没回,自顾自往前走。
当我爷爷走过第五个胡同的时候,果然看见有一个气势磅礴的大院门,两扇大门四敞大开。门里站着两个女人,正在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岁数较大的女人往外看了一眼,一愣,随后就推了那个穿的很鲜艳的年轻女人一把。那个年轻女人跑到了西边那扇门后,那扇门就向门洞口推了过来。我爷爷偷偷往院门瞟了一眼,就看见了从门旁边露出了半张年轻女人的白皙艳丽、娇羞可人的笑脸,如秋水般清澈迷人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偷偷窥视着自己。
看来就是她了,好漂亮的女人啊!就是她给自己做媳妇啊,那太好了!
我爷爷立刻心境荡漾起来。
第二天,女方就传来了消息,女方一家对我爷爷十分满意。
那年的腊月初六,我爷爷就和那扇门后的半边脸一只眼往外看的女人结婚了。
这个女人就是楼庙镇楼庙街酱菜铺掌柜的姑娘薛玉雯。
结婚当晚,当亲朋好友都走了,喝了点酒的我爷爷躬着身子摇摇晃晃走进了洞房,回手关好了屋门,走到了床边蒙着盖头的薛玉雯面前,想也没想伸手就扯掉了薛玉雯头上的大红盖头。
霎时间,我爷爷和薛玉雯都目瞪口呆了。
我爷爷看见薛玉雯的右眼里有一朵大大的白色的花。薛玉雯小的时候,爬到枣树上摘枣,让枣树枝子扎坏了右眼,右眼已经完全失明,并且落下了一个不规则的白色印迹,特别不美观。而薛玉雯看见站在面前的我爷爷躬着身子,后背上像是长了个大包一样,是个罗锅。
我爷爷的酒劲醒了一半,吃惊地问:“你怎么是一个眼啊?”
薛玉雯娇羞的红脸立刻惊得煞白,樱桃小口也张大了,问:“你怎么是罗锅啊?
第二天,我爷爷和薛玉雯一起去找花大嘴,花大嘴呲着大金牙“嘿嘿”笑了一阵,说:“我早就给你们说的很明白了不是?”
“你说明白什么了?”我爷爷和薛玉雯异口同声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