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像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能够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他其实不是一个幸运者，而是一个幸存者。
　　 而对于这个世界来讲，幸存者实际上是最幸福的，这种感觉，也只有幸存者本人体会最深。
　　 因此，对于张永红、范大海、刘金贵这三个人来讲，他们都是幸福的。
　　 因为他们三人都是从那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而且他们现在已经是远离了那枪林弹雨的战场，到了一个原始荒凉、人烟稀少的靠近内蒙古自治区的一个山沟里，从事了另外一种工作——国防建设。
　　 说是国防建设，名称看似很好听，实际上也就是一个打山洞的部队而已，跟地方上的矿工没什么两样。
　　 当然了，他们与地方的矿工还是有区别的，那就是番号还是有的，隶属编制还是有的、绿色的军装、红色的领章帽徽还是有的。正因如此，他们也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称——华北军区守备某师十二团。
　　 工程兵，向来都是全军最苦的部队，因而，当团长张永红、团参谋长范大海、三营长刘金贵这三个同时从战场上浴血奋战、奋勇杀敌的功臣带着他们的部队来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很是不好。但是，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违抗，于是只能强装笑脸，向老首长发誓：“保证完成任务，绝不给老首长丢脸！”然后，便在老首长那威严、慈爱的目光注视下，抹去了战场销烟，转身投入到了国防施工建设的洪流中。
　　 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个人的喜好与感情，都必须服从军令。无论是谁，只要你当了兵，都一样。
　　 他们三人是同一个县的老乡，他们同一年入伍，同在一个部队，同时上战场，并且同样地幸存了下来。只是由于在随后的几年里，机遇、因缘、性格、脾气、文化等等各方面的不同，因而职务晋升也就不相同了。正因如此，刘金贵的心中很不爽、也很憋屈。
　　 这三个人中，论荣誉刘金贵其实最多，二等功二次，三等功五次，各种嘉奖无数。论战功，刘金贵也最大，他共计亲手消灭了七个越南鬼子，其中还有一个中尉。但是论错误，他也最多，什么不听指挥、违反纪律、军民关系不融洽、军阀作风严重等等，被记过、处分好几次。因而，当张永红、范大海升任团长、团参谋长的时候，刘金贵才被提拔为营长。
　　 要不是老首长看不下眼，破例在师党委会上为他定性、担保，顶着压力提升他为营长的话，他只能在副营职上转业回地方了。
　　 自古以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若不晋升便只好转业，而一个在部队摸爬滚打多年把自己的青春都奉献出来的战士，往往是不想转业的。刘金贵虽说心里不服气，但是也没有办法，幸好还能留在部队，这让他感到一丝幸运，因而也就挽回了一点面子，更何况毕竟自己是个军人，而军人往往是与常人不一样的。
　　 可想而知，一个与团长、参谋长既是老乡又是同一年的兵又是从同一个战壕、生死线上出生入死活下来的人，当了营长，那么，这个营也就十分特殊了，而特殊的单位往往会发生一些特殊的事情，常理罢了。
　　
　　 二
　　 塞外，初春。九龙山的背阴里，残雪还没有融化，但是向阳坡上已经零零散散地点缀了一些桃花，粉色的、白色的，一片一片地绽放着，仿佛在欣喜地告诉人们：春天来了。
　　 山下的河对岸一排排塞外特有的白杨树随风舞动着。虽说是躯干泛了青，但是还是显得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气。树丛中，顺着一条通往外面的土路而歪七扭八地坐落着几十间古老破旧的房屋，虽说简陋，但是从那石头围墙的院落里时不时地传出来鸡鸣、狗叫、牛吼、猪哼的声音时，却也显得这里一派生机盎然。
　　 这个村子叫做清水河村，本来它是一个原始的、贫瘠的、荒凉的没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当地的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饭的生活，由于离县城远，又处在大山中，故而几乎与世隔绝。谁曾想近几年却人数多了，住户也增加了不少，并且逐渐热闹了起来，究其缘由，也不过是因为这里驻扎了一支部队而已，随着那红砖围墙、水泥大楼军营的建起，公路也开通了，汽车也能见到了，当然也有了电。一旦有了电，这里便成了天堂。
　　 村民们便更是相当的自豪、相当的牛皮，惹得附近十里八乡的住户都争着往这里迁移户口，于是清水河村便兴旺了起来。部队的营房本来离村子很远，但是随着村民的增多因而屋子也就修建得越来越近，到如今与部队几乎是一墙之隔。
　　 “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答……”随着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响起，在部队围墙下面晒太阳的老农们便知道：部队要走了，要上山打洞去了，因为他们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营房里那高音喇叭传来的声音——全团开会的声音。
　　 营区内广场上六百多个指战员坐得整整齐齐，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斜着看还是一条线。一冬天的休整已经让他们重新恢复了战斗风貌，无论是体力还是作风都已经焕然一新。
　　 主席台上张永红在铿锵有力地做着演讲，他的身边分左右坐着政委、副团长、参谋长、政治处主任、后勤处长。刘金贵在三营的前边坐着，他人高马大，一脸横肉，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一样，两只眼睛散发着凶光，直直地盯着主席台，听着张永红的讲话：
　　 “同志们，南边的战斗打的还很激烈，我们的军区所属部队即将组成三个特种侦查大队，去参加两山轮战。我知道，在座的广大指战员心里很不痛快，很憋气，都想重新上战场去真枪实弹地再干一场，可是，咱们也得想着那些还没有上过战场的部队，想一想人家的心情，只有替人家想过了，你才能解放思想，你才能放下包袱，对不对？更何况，咱们北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苏修帝国主义亡我中华之心不死，他们在我们边境上已经部署了44个师，一百多万军队。他们为了配合越南鬼子对我国的蚕食，蠢蠢欲动，放言说，不出五个小时就要打到北京，在座的同志们，你们想一想，人家那可是参加过二战的王牌部队，机械化部队呀，我们作为共和国的一名战士，作为守卫北京的最后一个关口的部队，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吗？绝对不能！为此，我们必须要依托有利的地形，去构筑坚固的战略要地，来阻止敌人的侵犯，可想而知，我们的肩上担负着多么崇高、艰巨、神圣的使命，我们的任务是多么地紧张而急迫，放眼大局，只要我们能够有能力保卫首都，保卫祖国的北部边境的和平与安宁，让祖国人民放心从事经济建设，才能使南边的部队打得放心，打得安心，才能对得起我们那些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战友，对得起我们的父母、姐妹兄弟，对得起祖国人民的养育之恩。因为我们是人们的子弟兵，我们是共和国的坚强柱石。”张永红讲到这里，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说道：“同志们，经过一冬天的休整与集训，我们的体力已经恢复，我们的士气已经提高，我们的新兵已经补充完毕，故此，在这里，我向大家宣布：今年，我们的任务是，全团总动员，力争完成白石山一带的防御工事的构建，以优异的成绩向师领导汇报，向军区领导交一份合格满意的答卷！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台下的广场上的战士们齐声回答，声音震天动地。
　　 “好，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气氛，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士气！下面由参谋长范大海宣布各营连的具体任务！”张永红讲到这里，回头看了一下范大海，然后就黑着脸一声不吭地坐了下去。
　　 当范大海站起身宣布各营连的具体任务的时候，刘金贵的眼睛却是茫然的，他根本没有仔细地听范大海的讲话，因为在昨天的团党委会上他就知道了自己的任务，他出神地望着范大海的身影，脑海里却浮现出了让他难以忘怀的一幕幕场景……
　　 夜色漆黑，一队队喝了壮行酒的战士们悄悄地渡过了那条被称之为国界线的小河，寂静无声地潜伏在杂草丛中。不远处，越军的工事里偶尔闪现一下灯光，然后便是一阵叽里哇啦的外国话，随后便是难熬的寂静。
　　 亚热带的丛林气候也真是让人难以忍受，白天热得穿个背心都浑身冒汗，夜晚却冷得直打哆嗦。更让人讨厌的就是那些不知名的蚊虫，嗡嗡嗡地追着人的脸，时不时地叮咬你一下，让你心里烦躁，但是却又毫无办法。尽管出发前每个战士都抹了防虫剂，可是这些蚊虫还是会循着人身上散发出的热量，不厌其烦地追寻着，在你的头上盘旋着。刘金贵心里咒骂着，却不敢动，他只是悄悄地伸手拉了一下盖在身上的棉衣，然后两眼盯着前方等待着总攻的命令。
　　 作为一名连长他知道，现在的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时刻刻地影响着全连的气势，故而，他对自己严格要求，生怕给战士们带去负面影响，也幸亏每个人的身下都铺着一件雨衣，要不然的话，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潜伏这么长时间，不跑肚子那才是怪事。
　　 激战的前夜是最难熬的，对于士兵来讲，心里面最害怕的就是总攻发起之前。为此，有很多很多尿裤子的，这其实并不丢人。常言说，冷尿热瞌睡，生理现象而已，更何况紧张、心慌、压抑、恐惧以及面临着生死抉择和难以估计的后果，无论是谁都会肌体自保的，好像尿是解除心理压力的最佳途径。因此上，等待是最难熬的，一旦进入了状态，一切也就无所谓了。
　　 凌晨三点，漆黑的天空中忽然划出了无数火龙，随后便在前方的敌人工事里发出了一阵阵巨大的爆炸声，火光冲天，烈焰飞舞，砖石、树木、残肢、断体四处飞射。哈，总攻开始了。这一刻是1979年2月17日的凌晨，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忍无可忍的形势下，在云南、广西一线被迫发起了边境自卫反击战。
　　 随着炮火的延伸，刘金贵大喊一声“冲啊”就带头跃起，冲向了敌人的阵地。身后，全连的战士们嚎叫着便跟着冲了上去，就像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水一样，势不可挡，呼拉拉地就淹没了越军的阵地。
　　 320高地上，当刘金贵踩着松软的泥土气喘吁吁地指挥着尖刀排搜索残敌的时候，张永红的一连已经冲上了331高地，而范大海的二连却在328高地上俘虏了三名越军。
　　 半山腰的一个隐蔽的山洞口时不时地打出一梭子子弹，把尖刀排的进攻人员压得抬不起头来，洞口前，一名战士倒在了血泊之中，眼见得已经牺牲了。刘金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大叫着：“火箭筒，火箭筒，给老子轰！”在他的叫喊声中，李向东扛起了火箭筒，稍一瞄准，便搂动了扳机，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洞口泛起了烟雾，趁此机会，战士们便冲了上去。
　　 由于洞里的情况不明，敌暗我明，故而难以进去消灭，正在人们思考方法的时候，刘金贵对着三排长说道：“给我准备爆破筒。”然后，他把三只爆破筒绑在了一起拉着了引信顺着洞口丢了进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然后就带头冲了进去。
　　 冲进里面后却发现这是一个敌人的指挥所，里面的敌人七窍流血已经全部死亡了，细细地数了一下共有七个人员，其中一个看肩章却是个中尉。原来，这里的敌人是被爆破筒的巨大的响声震死了。
　　 ……
　　 “哗啦啦”的一阵掌声响起，把刘金贵的思路带回了现实。
　　 他定睛一瞧，原来团政委都已经发言完毕，于是范大海一声令下，广场上的部队全部起立，按次序喊着口号跑步带回了各自的驻地。
　　
　　 三
　　 三日后，在一阵急促的哨声中，八连和三炮连的全体指战员扛着铁锹、镐头、风钻、钻杆等等一切工具，推着独轮车踏上了通往白石山的道路。
　　 七连按照团部的指示，留在团部担任团部战斗值班，进行全年集训。部队的前面一面红旗迎风招展，红旗后三路纵队整整齐齐，歌声嘹亮。刘金贵骑着一匹大白马停在了队伍的左侧，他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拿着马鞭，在一身笔挺的军装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威严。
　　 七连长狄学东与指导员孙海明站在白马前有些依依不舍，刘金贵在白马上对他们说：“干啥呢？婆婆妈妈的，看你们那个熊样，又不是见不着了，在团里好好训练，给老子训出个样儿来，也让老子光彩光彩！再说了，我有时间会下山看你们的，要是让我看到你们吊儿郎当、松松垮垮，到时候，有你们好看，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请首长放心！”狄学东与孙海明赶忙立正敬礼。
　　 “这才像个样子，他奶奶的，给老子滚回去吧，省得老子心里不自在！”刘金贵说完这句话，一拨马头，飞奔而去，只留下狄学东与孙海明两人不舍地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刘金贵的白马是他自己专门饲养的，团里面小车只有两辆北京吉普，那是专门给团领导派发的，刘金贵看着眼红，就别出心裁地养了一匹白马，本来按规定部队是不能骑马的，但是刘金贵嫉妒心太强，你张永红、范大海有车坐，我刘金贵就有马骑，虽说不够现代，但是也能够找到平衡感，因而每逢出去办事或者有什么远途事情，刘金贵就骑着白马，那耀武扬威的样子，把战士们逗得哈哈大笑，却把个团长气得够呛。
　　 生气归生气，但也没办法，谁让这个倔驴跟自己是好兄弟呢？呵呵，只好听之任之了。三营长嘛，总是与众不同，团里的人都知道。
　　 白石山，又名卧虎山，由于它的形状像一只睡卧的老虎而得名，又由于此山裸露在外面的石头都是白色的岩石，故而当地的人们又通常称之为白石山。白石山离团部五十多里路，它与九龙山相对而立，像两座门神一样，把守着内蒙古通往河北的一条必经之路，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因此在这里修建永久性战备工事，也是中央军委的正确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