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檐下墙的拐角处，建着一座燕子的小屋。不一日，那一双燕夫妻就如往年一般，划着春风，携着春天，又回到檐下那屋。
　　 也记不准哪年哪月了，那双燕儿就相中了秀兰这座在村子里相当不起眼的老屋，夫妻俩不辞劳苦搬来建筑材料，在那里建着他们心中的家。
　　 看一双燕儿那样一心一意的建设，就扯动了秀兰的某一根神经。
　　 “看燕子，心中都有屋。”秀兰把这话说给男人牛娃听。牛娃权当没听见，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的那两只红里透亮的山核桃，心却早跑到山外头。
　　 第二日，牛娃又背起山核桃，踏着薄薄的晨雾出山了。
　　 秀兰立在门边，把眼钉在牛娃的背影上，却拽不回他。
　　 “这死鬼，心越来越野了，人也越来越不务正业了！”秀兰叹着，脑海里就浮出那片长满了草的土地。
　　 那一双燕儿不知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材料，垒着，垒着，垒着……不疲不躁，不厌其烦，在秀兰的不经意间，那屋就造好了。
　　 燕夫妻开始在他们的新屋享受着夫妻的那份恩爱和甜蜜。不多日（至少在秀兰看来），那新屋里就有了小燕子的稚嫩的说话声。秀兰把耳朵支得高高的，听他们都说些甚。哦，许是饿了，嚷嚷着要吃食呢！可能燕夫妻听到了孩子们的嚷嚷，一先一后就回屋里来了，嘴里衔着一只或半只小虫儿。孩子们的叫嚷声陡然尖利而密集起来，似乎还有几分兴奋在里头。
　　 燕娃娃在燕夫妻外出工作的时候，会聚集在它们的门口，把个小小的脑袋探出来，左顾右盼，一个一个新鲜地瞧着秀兰。这当儿，秀兰的脑海里就无端的生发出她的儿女的故事来。
　　 秀兰嫁给牛娃做媳妇掐指算来，也有四十年光景了。才做新媳妇那会儿，牛娃真的就如一头壮实的牛娃子，有使不完的劲儿。新婚头一夜黑里，他就如饿死鬼逮着了白馍馍，又吃又吮，上去下来，下来又上去，反反复复，把秀兰折腾得死去活来。一年两年一个娃，一年两年一个闺女，没几年，就造出五个小人儿，活生生把人吃了。
　　 那些年，牛娃甚是顾家，就像那燕夫妻，把个全部心思都用在为娃子闺女觅食上头了。
　　 燕夫妻终日忙忙碌碌，供养着那几个嗷嗷待哺的燕娃娃。那些燕娃娃在日出日没里，个头也变大了，翅膀也硬了，后来，一只，一只，一只，都飞走了，守着那屋的，还是那双燕夫妻。
　　 直至有一天，秀兰才发觉，她和牛娃也变成了后来的燕夫妻——原来，他们造的那五个小人儿在变成大人之后，也像燕娃娃一样，一个，一个，一个，都飞走了，守着老屋的，还是她和牛娃。
　　 记不准在哪年，燕夫妻披着蓝天上的白云飞走之后，也带走了满坡满坡五颜六色的树叶儿；也就是在那个季节里，牛娃披着霞光，把从山里采回的山核桃背到山外的。
　　 牛娃心里不热那片地了，却热起了山核桃，采摘，去壳，抛光，配对儿，十分上心。秀兰从那时起，就在心里对山核桃充满了妒恨。
　　 远山近山上的树儿睡得香香甜甜的时候，玉谷棒子把满村子弄得黄烂烂的时候，白生生的云朵子在透蓝透蓝的天上悠悠飘着的时候，燕夫妻远走高飞了，那空空的屋却留在这里。
　　 牛娃把心思都扑到山核桃上，出一趟山，少说十天半月，多则月儿四十。牛娃没有飞远，却常常把一座空屋留给秀兰。
　　 看着燕夫妻空空的屋，秀兰的心就如那屋一样，也是空空的。
　　 秀兰的烟囱里，一天有时冒一次烟，有时三天冒两次烟。村里三婶子四大娘眼瞅着秀兰蔫不拉几不死不活的，就说她，咋个弄得嘛！连个牛娃都拴不住，害得独孤一人还要守活寡。秀兰苦笑一下，老东西越老心越野哩。三婶子四大娘就说，保不准牛娃在外头又有了新车，把你这老车给忘了哦！秀兰还是淡淡一笑，怕他那老枪也不中用咧，小鸟儿打不到咧，老鸟儿精得很，更打不到咧！三婶子四大娘就说，你倒是心大。牛娃的枪好不好使，恐怕只有你最清底！说着，就咯咯笑着走开了。
　　 秀兰嘴上说的硬，心里还是被三婶子四大娘挠得直痒痒。
　　 那一日，牛娃终于现身，兴致勃勃说着山核桃全部出手，还把一叠红红的票子在秀兰面前弄得哗哗作响。
　　 秀兰不屑说，咋咧，钻钱眼儿里啦？
　　 牛娃说，钻钱眼儿里咋就不好咧？
　　 那你就跟钱过日子，还知道有屋？秀兰恼恼的。
　　 牛娃怪怪看看秀兰，咋咧，我几时忘了这屋咧？
　　 秀兰却说，你几时还记得你还有这屋？
　　 牛娃嬉皮笑脸，我心里没这屋，咋还知道回来？
　　 人都说你在外头有新车了哩，你还能想起我这旧车？
　　 牛娃开始一惊，后来又松弛下来，坦然笑笑，我这个老司机，开不了如今的新车，还是你这旧车用着顺手，只是硬件上不去咧，隔三差五开出来溜溜。
　　 秀兰扑哧一笑，如今的男人，都会拿好听的话哄女人，你也学得够快的，只可惜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当我十八呀，十八前头再加个五！
　　 依我看，你就像十八，十八也就你这样不安生！
　　 那一夜，老司机开着老车，就想开回四十年前。可是，四十年前的路却咋也找不回。
　　 一场雪，把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村里的屋，满满涂成一色的白。前日牛娃出山的时候，日头还明晃晃的，今日个一觉醒来，满世界就白了。
　　 秀兰坐在屋檐下，把眼从银白画里收回，仰脸看看墙角那空空的屋，燕夫妻亲昵的呢喃和燕娃娃嗷嗷待哺的嚷嚷，又在她耳畔绕来绕去。秀兰不想回屋，屋里跟那墙角的小屋一般空的叫人害怕。
　　 死鬼，就知道往外头跑！秀兰骂着，心里就生出一片雪白的世界，那世界里驶过一辆老车，开车的是个老司机，车从雪地上走过，却留下两行深深的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