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独居
在人生这条道路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旅客。尽管他们都有父母,有家庭,有儿女。人活一辈子,至少得满足这三个条件吧?但世事总有例外,有的人一辈子只有父母,没有家庭儿女,但他还有事业;有的人连事业都没有,但他还有父母;有的父母早逝,没什么事业,得靠政府的救济勉强地活着,这几种独居的生命状态肯定是不一样的,第一种独居可能会和诗意沾边,但最后一种独居寡味的成分一定大于诗意。
路始终还得一个人走,这路的终点常常是一个成功的完满的人生。但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的一生是完满的呢?恐怕没有,不完满的才是人生。有的人活了大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企图在事业上顺风顺水,希望家庭和睦温暖。反而年龄越大,处境越是尴尬坎坷,对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的感受就越是深刻,到头来才惊醒人生要是没有缺憾那就没有什么味道了。
三个条件都不满足的,我们村里有两位老人,他们的人生,缺憾远大于得意。他们的相貌,极为平常,像大多数农村人一样,生活的辛酸,早就在脸上和手上划满了刻痕,人生的无奈,压弯了他们原本就不高的身体。在穿着上,他们是不会在意的,我的印象中,他们就没有穿过干净的单一的衣服,即使是夏天,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是一件裹着一件。手中刻痕的黑色,是他们操持了一辈子庄稼的证明,这或许是他们生活唯一的牵挂。要说他们身上有什么最明显的特征,那便是看起来比同龄的老人要老十岁。
任何时代,活得最苦的一个群体大概都是农民。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搏斗,搏斗难免会遇到惊涛骇浪,暗流礁石,有胜利者,就会有失败者。家庭永远是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搏斗胜利回到家庭中,家人会和自己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和温馨。搏斗失败回来,同样也能感受到家庭的温馨,然后追忆和分析自己失败的经历和教训,再回到了搏斗中,充满了斗志。家庭的力量,相当巨大的,实在不容小觑。
这两位老人,是没有家庭的,从我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以来,我就没见过他们组建家庭,没有家庭,自然就没有儿女,父母早逝,早年他们曾经寄居过村里温饱不愁的人家里,寄人篱下,虽能基本解决温饱问题,但生老病死的问题,都是自己把握,冷遇和白眼,都是自己体尝。不仅如此,社会还给他们的人生添加了几个标签:“五保户”、“孤寡”等等。小时候不懂这个标签是什么意思,大人给我们讲五保户就是无儿无女的人,政府管着他们,每个月还给他们钱,死了之后政府会埋,我们听了之后觉得“五保户”很不错嘛,每月有钱领,嚷着我们以后也要当“五保户”,大人们听后哭笑不得,愤然地教训我们。
村子里的夫妻吵架,妻子气急了脱口就骂丈夫是“你这个五保户!死孤寡!”实在是不应该。
有了一定的生活能力之后,他们就不再寄居于别的人家了。这两位老人虽和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但他们的住所在山的那边,那边原先有七八户人家的,后来人们都去城市里谋生去了,房子都空着,有位老人搬进了一间空着平房里面,另外一位老人仍然在他自己草屋里住着。我去过草屋里,帮那位老人调调电视的频道,他来奶奶家接水的时候客气地请我去帮忙,走进屋内,一览无余,除了乡里发的电视、电磁炉和电饭锅外,别的家具都是黑色的,堆满了灰尘,年纪比我还大。他的电视,只要换一换线的位置就可以了。当时我就在想,在这几十年以来,这样简单的问题他们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同样,这样的亏他们也不知道吃过多少。
按照山那边住过的人的谱系来算,两位老人和他们算得上是亲戚,但同是农民,别的人家也没有闲钱和赡养他们的闲情逸致。
乡里名义上管着他们,但每个月的救济只能帮上小忙,他们烧的煤炭必须自己掏钱买。山里路途遥远,自来水的水管根本就到不了那里,日常用水可以从平房顶蓄积的放下来,喝的水必须自己过来挑背,疾病也得自己负责。
每次他们佝偻着腰过来接水,站在人家的门前,呆呆地站着,两只眼睛里泛着仰慕的活光,他们仰望着别人家的孩子和大人,看着坐在一起笑着,一起说话,大人们骂着孩子,教育孩子,这些在他们的生活里是从不敢奢求的。
接水的人家见到他们来了,会礼貌地寒暄一下:“大爷,爷字从第二声转为第一声,声音拖得长一些,进来坐一下。”老人有自知之明,“不坐了,接完水我就走了。”有时候来接水,恰好遇到人家在吃饭,同样也会喊他们吃饭,但都是坐着端着碗喊的,不像劝客人一样真正像把他们拉进去坐一坐,可能是害怕他们身上的衣服脏了自家的沙发。
这个世道的好人一定多于坏人,但坏人实在难以定义。不请进去坐一坐,谈不上是坏人,或者说根本就不是坏人,但好人就比坏人容易定义。老人们有时候去另外一家接水,这家大人们同样会请他们进去坐一坐,而且请他们到沙发上坐着。叫他们吃饭,是把饭端出来放到他们的手里。
人老了,没什么好处,老态龙钟,惹人厌恶,但也没有什么坏处,见多识广,阅历丰富。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是呆在家里,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但他们不同,他们必须为自己的一切负全责,赶场,背煤,挑水,本该是由儿孙负责的,他们全部独揽一身,如果像别的老人一样撒手不管,他们的生命就会因此终结。
下地干活,挖土种庄稼,是生活的无奈,还是生命的寄托?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每年都操持着周围的几块土地,种菜种玉米,养几只家禽。他们种的粮食一个人吃不完,经常在赶场的时候背去买,换点钱买点别的吃的回来,村里有几户人家偶尔会在他们那里买点粮食,还嫌他们卖的粮食价格有点贵。
这两位老人使我最为吃惊或者羡慕的,是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他们吃完饭后的生活,大概是无聊且无趣的,看电视,也不能常看,他们必须要考虑到电费的问题。不看电视顺着路走一走。
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子门口玩耍,他们心里的悲戚便不言而喻,如果他们有家庭,孙子们大概也是这么大了。或许是天生的父爱缺陷吧,他们常常和别的人家的小孩子们玩到一块去,感受着那种无法言状的快乐。
他们多么希望,自己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身后簇拥着自己的子孙,全都喜笑颜开。身边很多人有手有脚,有家庭有父母,却还整天游手好闲,稍微遇到一点挫折就要死要活的。尽人事而知天命,无论上天跟他们开了多大的玩笑,但是他们生命强度非一般人能比得上的,这样的生命状态,尽管我们是从不奢望的,但是这样的生命,是值得我们敬仰的。
两个老人中的一位是父亲的干爹,算起来是我的干爷爷,我一直想等我有赡养他们的能力时,把他们接到家里享受几年儿孙绕膝的生活。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等到我拥有赡养他们能力的时候,恐怕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