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春暮
　　 宋·黄升
　　 沉水香销梦半醒，斜阳恰照竹间亭。
　　 戏临小草书团扇，自拣残花插净瓶。
　　 莺宛转，燕丁宁。晴波不动晚山青。
　　 玉人只怨春归去，不道槐云绿满庭。
　　
　　 特别喜欢“净”字。“混沌散开，污浊逸去，无喜无忧，无生无死。”这是大净，是生的境界；“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这是一个人悠然自得、淡然大气的气质。对我们凡人来说都是很远很远的佛音。于情感世界而言，这净，是自怜自惜的底色，任你惜我弃我；是马蹄扬起尘土仍清流自许，任你见我不见我；是睡莲唱着汲水的歌谣，任你宠我薄我。
　　 春日的山林处处是净，鹅黄嫩芽素净，瘦绿溪水碧净，就连鸟声都那么干净。流连其间，想那些青灯夜雨的晚上，心怎么就被俗世烦扰搅得混沌不堪？而人的情感世界却少有这样的春日山林。
　　 窗前有沉香，气息如花，缓缓敛静，佳人本该在梦境，犹如海棠春睡，这时却恍惚惊醒，满目怅然。窗外斜阳朗照，竹间小亭有花影摇动。若是心无杂尘，这将是多么气韵生动的境界，相比逶迤起伏的山壑峰峦、岚烟叠翠的茂林密丛，它自有一股灵郁秀美之气，是水墨几笔，勾勒幽清之意。只远远于窗前看上一眼，自是心神一派清丽。
　　 可是不遇良人，好景虚设，更添惆怅。夜色渐浓，这惆怅早已如化不开的墨，只好挑了几缕，应景似的在团扇上走笔。为什么他迟迟不来相见，门阶无足音，只有一地落花，捡回插瓶，冷寂寂地开一会儿。
　　 心有沉香，即使斜阳薄透，风送竹响，仍能与一份素饭粉汤中，清香袅袅，花影帘帘。这样的一份素净，已不单单是一个人的心境了，更似圆润圣洁的信仰。
　　 倦意人生，常触景而生悠思，生怨意，一株花，一条花径，一弦枯冷的音。身边晴波流转，槐云满庭，不与相见的人，被剪径者剪走了似的，只有莺歌宛转燕声丁宁。
　　 看朋友的博客，看到她写“相见”的话题。她说，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把他（她）想成自己想要的态度，比如，如你一般的彼此想念。这种态度很干净，干净到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与他人无关。而这个“净”字，又多像两个人的手要牵在一起了，一直在争取，或争斗。万千叮咛他要视你如珍宝，千万要彼此珍惜，可是最后往往这叮咛成了嘶鸣，成了拴不住的行程，与一曲柳哨的凝咽握手。
　　 以前看过一对老人的“相见”。是在沈阳火车站那条拥挤的街上，我正走着，看到眼前一个破旧的小楼二楼窗口探出一个老太太半个脑袋。那样子很着急。回过头看到一个老头慢悠悠地拖着步子，我想他们一定认识。我放慢脚步，老头从我身边走过，直到老太太要看不见他时，才喊他的名字。语气里有试探，轻微而带着急切。
　　 老头没听见，走过那个小楼，老太太看不见他了。她一直喊，想放大声喊，但老头还是没听见。等老太太下了楼，老头早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们的往事，但是我敢肯定，从这个老太太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出，刚走过去的老头可能是她以前爱过的人。因为那么大的年龄，眼睛里还会有清澄的水泽，不是爱是什么。只是，他们可能真的很久没见了，可能是一辈子。这一次错过，再没下次了。
　　 无从知道老太太之后的生活会怎样，或余年挂念怜叹愁长，或风定帘垂继续过日子？在看着老太太一人落寞蹒跚地上楼后，我曾后悔过，当时为什么不帮她叫他呢。多年后，我却觉得，这种“不见”未尝不是他们的一种牵念的情谊。
　　 可现实中，大多人内心充斥的还是怨愤，难有这样的情谊。就像这首《春暮》，良辰美景，衬托得不过是一个女子的怨春之情。特别是这最传神的两句，“戏临小草书团扇，自拣残花插净瓶。”戏学临摹的草书，写在团扇上，聊以自遣；拣些残花插入净瓶，却是满腹春愁。
　　 我不喜欢这样的情怀，幽闭冷清又不能自持。我更喜欢幽深隐僻的内心，自有洞天，见花凋知半月是来团圆，见云破知琴音是来穿线。
　　 我曾热衷地幻想过最温暖最浪漫的相见画面：有些人，就隔着几天街，但是，其中一个就是不会主动去见另一个。也许有一天，在大街上，在超市里，迎面而来，见了一眼，而后向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去；或者商场的旋转门里，从身边擦过去的车里，你见他，他见你，一个照面，便没有下文。一场相见后还是各自东西，没有多少痕迹。只有那条街，那个超市或商场，那依旧不停旋转的门和突然瞥见的从身边擦过去的一辆车，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里那么温柔地在心底最深处，捞起一些东西，湿漉漉的甜美。这就够了。
　　 古道迤逦而去，人间多落花委地。心若似锦绣，朱窗小阁，自有一室花插净瓶的幽雅。净，有天相不言的深邃奥义，有老死不相往来深重情谊。隔着多少世，我依然在睡莲旁洗着你的薄曲旧词，依然在老地方养着你的瘦马蹄音。隔山隔水，朝夕不明，空间晦螟，但你仍是澄澈的光芒，几生几世，把我照耀，浑奥无比。我道，欢将乐共来，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