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的雅居乐是我客居的小区。小区很大，里面分若干个部落，有公寓区，别墅区、商业区、娱乐休闲区，各区间的来往有专门的免费摆渡巴士。坐巴士的大多是一些帮儿女带孩子的半拉子老人，男男女女，乡下的，城里的，操着不同的口音，述说着带孙儿辈的快乐和苦涩。
　　 时间一长，彼此都熟悉了，说话也就无所遮掩。一个操湖北口音的婆婆肥肥胖胖，生得富态，说话大声大嗓，表情丰富，说话时伴有夸张的肢体语言。她算是我的老相识了，每次都是推着双位婴儿车，准点和我上下车。
　　 她带的是双胞胎外孙，龙凤胎。一日，她麻利地将婴儿车从巴士上搬下来。我说，大姐，你家幸福啊，公主太子都有了。她瞅了我一眼，盯着我不断见长的白发，似乎觉得我把她喊老了。“呵呵呵，幸福？么事叫磨死人？这就叫磨死人！”
　　 大姐王姓，去年从湖北红安来广州，已经有半年光景。“你不晓得这活费力费神花钱不说，还挨霉。女婿倒是不敢在老娘的面前放屁，我家姑娘还隔三差五给我脸色看。我是倒八辈子霉了。”王大姐似乎有满腹的委屈。
　　 “外孙刚生下来的时候，是她婆婆在带。我心疼我家姑娘就过来了，怕姑娘受委屈啊。我一来，亲家母说颈椎疼，说了几句不干不湿的客气话，丢下一沓钱，屁股一拍，走了，说是过两个月把颈椎治好了再来。哄我们乡下人？颈椎病是一两个月能治好的？你有颈椎病，我的腰还有劳伤哩！人家是个退休老师，吃国家饭的，命好，我一个种田的，冇得钱，只有出憨力了。她还假情假意说两个月就来，都半年了，还冇听见她放个屁。
　　 “老头子嘱咐我，带外孙这瓷器活揽不得的，现在的伢们都是些金宝贝，碰了脑壳，伤了胳膊，都是你的事。他们又不是冇得爷爷奶奶，是他们该带的。我不听老家伙的话，姑娘是自己身上的一坨肉啊，我硬是把老头子拽过来了。
　　 “老头子是个烟鬼，我还嘱咐过他，来了不要在家里抽，免得姑娘女婿嫌弃。老家伙烟瘾大，一天不抽烟就像掉了魂。那天，老头刚叼上，女婿的脸就黑了，立马开窗开门后走了。老头子倔，骂骂咧咧地说，老子抽了一辈子烟，一辈子都冇得过病，我也不比那个憨。这老不死的还对我说，你怀姑娘的时候，为赌博的事，你还喝过农药哩，灌两瓢肥皂水，稀里哗啦一吐，生下来的姑娘不是一样的读研究生？
　　 “就说平时做饭吧，也是个闹心事，我们两个老家伙口味重，辣的吃惯了，他们要吃清汤寡水的。我们湖北炖排骨汤，几里外都闻得到香气，汤是糊糊的，喝起来有劲，滑腻腻的，他们叫么鬼煲汤，就两根细溜溜的排骨，不敢敞开吃的。那哪是人喝的汤啊，就是一钵子浑水，上面就几颗油星子。有时候他们吃么鬼海鲜，我那老头子闻到那腥气就反胃。来了半年，老头子瘦了一大圈，人都变形了。心疼啊！”
　　 王大姐喘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那女婿也是个人物，一天，我要他去菜场买把香菜，他倒麻利，一泡尿的工夫就急忙回来了，手里拿的是芹菜。他还说叶子都一样的，差点把我气个半死。我问他，你娘老子冇教你做事的？他倒是对老娘我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说他妈只教他么样做人，冇教他么样做事。老头子一听，直摆头。
　　 “那天，吃了晚饭，我说腰疼，要女婿洗碗。你说我那姑娘有良心吧，她说，不就是带带孩子，做三顿饭，怎么就腰疼了？老头子把桌子一拍，你带带孩子，给老子做三顿饭试试看？我们是你的长工？这一拍，拍的好！”王大姐扬起右手直晃荡，很是得意，“这一拍，把那两个家伙拍服帖了，女婿还给老头子买了两条‘芙蓉王’。”
　　 “他们不晓得带伢的难处。姑娘生了后，就冇带孙伢子睡过一整夜瞌睡，要吃奶了，我就抱过去，吃完了再抱过来，搞的我就像她的丫鬟。几个月了，我都冇睡个安稳觉，两个肉呼呼的小家伙，一边安一个，这个一哭，那个就开腔了，像连环炮。姑娘还在隔壁发牢骚，说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连个伢都哄不好。我不计较她，姑娘是自己养的，我晓得她的水性，嘴巴冇得门闩。我那糟老头是个老神经衰弱，困不成觉，一个晚上，他被闹急了，跪在床上给孙伢子作揖：我的小祖宗啊，让我睡个安神觉好不好啊！
　　 “他们还飚我们，动不动就说加班。晚上不回来吃饭倒是好事，图个清闲，可一加班就加到深更半夜，他们把我们当猴耍，以为我们两个老家伙好哄。我种了半辈子菜，不晓得东南西北，可我们老头子也是机关退休的，你哄得过他？有一天上午，日头都照到屁股了，他们一起床，又说要加班。这下把老头子惹毛了：我是不想把话说破的，但你们太不像话了，你们两个又不是一个单位的，每次加班都加到一起了？稀奇了！上星期你们说加班，我看见你们在小区会所的西餐厅吃饭。你们把我们当憨子啊！
　　 “老头子得理不饶人，他说，再好的马也有打盹的时候，从这个星期起，我们必须每周休息一天。你们确实要加班，自己调剂。到了晚上，我跟老头子说，别这样，他们两个感情好就行了，你看女婿把姑娘当心肝宝贝似的。老头子一笑，说他们感情好是好事，但该争的权益一定要争。我说，水往低处流，现在我们还能动，能帮就帮一把。老头子是个一根筋，他说，帮到么时候是个头啊，钱贴进去了，身体搞垮了，还讨不到好。”
　　 王大姐给外孙把完尿，直起身捶了几把后背脊：“不过也是，我帮儿子带了五年孩子，连肚子都冇拉过，唐诗都能背二十几首，你看我那儿媳妇么样说的，说是她教育的好。我一听，差点背气了，哦，孙伢子乖了，是遗传，是你们教育的好，生来就聪明，不灵光了，就是我们的过，我就是冇得功劳啊也有苦劳啊。”
　　 “我们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老头子就不同意出钱给他买房子。他说，要是把自己的一点积攒贴完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喊皇天？怎不能成天找儿子姑娘要吧，不是伢们不孝顺，今天要一笔，隔几天又要一笔，就是他们愿意给，你也狠不下心啊。再说花无朵朵红，儿子愿意给，儿媳妇不高兴，姑娘愿意给，女婿不乐意。千有万有不如自己有。
　　 “老头子这话也不是冇得道理。俗话说，养儿防老，可是这世道好像变了，养老要防儿了，现在儿子是爹，孙子是爷，爷爷奶奶成了老伙计。要留一手啊，不能让儿女们把我们的老本掏干了。”
　　 双胞胎的凤儿哭了，王大姐一口一个“乖乖”，俯下身子把她抱在怀里，她有节奏地耸着身子，凤儿不哭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王大姐的脸上摸来摸去。王大姐张开嘴巴，母鸡啄米似的在凤儿手上啄来啄去。
　　 “你看，我就是一条贱命，现在啊，就是姑娘赶我走，我都不想走了。”王大姐把凤儿放进婴儿车，朝我一笑：“贱啰——不是外孙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他们了哦。我也真是犯贱，原来总困不着觉，你看现在倒头就睡，还长了几斤五花膘子。”
　　 说罢，她拍了拍自己的胯骨，手一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