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在外地工作，我常与列车为伍，孤独旅行。
　　 为排除旅途寂寞，先前，我拼命看书，沉在书海里，对周围的事充耳不闻，甚至对同座没一点印象。而近来我改变了我的做法，把主要精力用在与人交谈，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捕捉一些有趣的、有意义的事情……
　　 我又一次踏上归途，心情仍旧有些激动。
　　 暑假已近尾声，候车的人猛然多起来，人声鼎沸。我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空座位，找遍候车室，一身汗渍渍的，一无所获。可我并不遗憾，干脆站在人相对少的踏步旁，悠然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因为陌生，在候车室，在列车上，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没有贵贱，没有贫富，不用顾忌美和丑，可率性而为——或交头接耳，或闭目养神，有的凝神沉思，有的躺在椅子上酣睡。一个约八岁的小孩在穿梭、奔跑，与他的爸爸追逐、嬉戏，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乐园。一不留神，那小孩撞在我的身上，他的爸爸冲我歉意地笑笑，并不阻止小孩顽皮。稚嫩的笑声撞击着候车室内闷热的空气，像吹来一缕清风，拂过我的心田，温馨和幸福感染着我，也吸引着我的目光。
　　 小孩黝黑，瘦小，头发像刚理过。他的爸爸二十二三岁，清癯，皮肤粗糙，衣着朴素，目光炯炯有神，充满怜爱。闹够了，小孩终于停下来，满头汗水，头发都湿了。“叔叔，我饿了。”小孩抬头看着被他称做“叔叔”的人，撒娇地说。我有些惊讶，原来不是爸爸，而是叔叔。叔叔蹲下来，用褪了色的手巾给小孩擦汗，和蔼地说：“你呀，不是饿，是嘴馋。我给你泡方便面，好不好？”
　　 “好！叔，我从来没吃过方便面。”叔叔拉着小孩的手，向开水处走去，小孩连蹦带跳，像一只活波可爱的松鼠。
　　 端着一盒桶装方便面两人坐在我的对面，小孩不时揭开看一下，一连几次，急不可待的样子。第一次吃方便面，兴奋无比，不停地催问，好了没有？终于等到吃了，小孩趴在椅子前，拿起叉子挑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往嘴里送。叔叔笑着提醒：“别烫着。”
　　 方便面又辣又烫，辣得小孩张嘴喊辣，额头上的汗滋滋外冒。“来，我喂你。”叔叔端起方便面，让小孩坐在椅子上，很专注地喂起来。小孩看了叔叔一眼，很得意很享受。
　　 “叔叔，你咋不吃呢？”小孩边吃边问。
　　 “叔叔不饿。”叔叔笑着说。
　　 “你早上只吃了一点点。”小孩疑惑不解，但眼睛一直没离开面条。叔叔做吞咽状，微微凸起的小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嘻嘻地看着小孩吃得津津有味。
　　 “饱了没有？”叔叔问。
　　 “饱了。”小孩挺胸，撩起上衣，露出鼓鼓的小肚子，让叔叔看，表明自己没说谎话。而后，一会在椅子上爬上爬下，一会跑前跑后，总闲不住，顽皮的天性显露无遗。
　　 下午五点三十准时上车。这趟车自昆明开往济南，正点到达，谢天谢地。车内人多，同候车室一样，过道上都挤满人。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对面是洗漱台前的过道。我意外地发现，那小孩和他的叔叔正站在我前面的过道上，叔叔斜倚门框。夕阳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过道上，也洒在他们的身上，明晃晃的，祥和，温馨。小孩东张西望，很是兴奋，问过没完没了。而我，则默默地注视他们，不愿放过每一个感兴趣的细节。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车过了安顺，天已黑了，列车融入夜色之中。我注意到那小孩拿着袋装的豆腐串吃，“叔，我喂你。”小孩不容分说将豆腐串送到叔叔嘴边，叔叔咬了一小口。小孩嫌叔叔吃得太少，要他再吃一口，叔叔只得又咬了一点。“叔，你不爱吃这个？可好吃了。”小孩天真地说。叔叔没说话，用手把小孩满是红油的嘴擦拭干净。
　　 多么温馨的画面，眼泪不知趣地涌进了我的眼眶，湿湿的。
　　 到了贵阳，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也多。过道内拥挤不堪，叔叔和小孩夹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正好我的对面有空座位，我赶紧叫他们坐。叔叔犹豫了一会，让小孩坐着，小孩怕叔叔一不留神跑了，不愿分开，叔叔只好坐了，把小孩抱在怀里。
　　 “你们在哪儿下车？”我与他们搭讪。
　　 “凯里。”叔叔话不多，脸上写着淡淡的忧郁。
　　 我好奇性太强，忍不住又问：“你们回老家？”
　　 “回家。”叔叔一说完，小孩就哭起来，嚷着说：“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叔叔连忙说：“哦，不回。不回。”小孩才慢慢平静下来。而叔叔把小孩搂得更紧了。
　　 两人亲如父子，甚至比父子还亲，强烈地激起我的猎奇心。
　　 “他是你侄子？”我先看了看小孩，再看看叔叔。
　　 叔叔叹了口气说，哎，说来话长——
　　 我是个孤儿，四处流浪，靠捡垃圾为生。来到凉都快三年了，这是我呆得最久的地方。两个月前的一个清晨，天才蒙蒙亮，我赶早来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垃圾点，正准备翻找，发现旁边躺着一个小孩，像是睡觉了。那小孩蓬头垢面，头发像刺猬，身上脏兮兮的，比我还脏。“喂，起床了。”我朝小孩喊了一声，以为他如我一样，也是捡垃圾的，暗笑他没我勤快。
　　 小孩只是睁开眼，看了看我，并没站起来，仅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有气无力的样子。我知道他是饿的，这种情况我经历多了，感触太深。也许是惺惺相惜吧，立即勾起了我的同情心，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赶忙去买了四个肉包和一瓶水，让他吃了。此后，他一直跟着我，与我形影不离，叫我叔叔。
　　 “我叫他爸爸，他不让，要我叫他叔叔。叔叔对我可好了，比亲爸爸还好。”小孩像在听故事，很专注，忍不住插嘴。
　　 叔叔笑了笑，继续说，通过接触了解，他不到一岁，妈妈就不见了，后来爸爸外出，几乎没回过家，现记不得爸爸长什么模样。他与爷爷奶奶生活。他们那儿很穷，爷爷奶奶整天下地干活，后来爷爷生病，在床上躺了好长时间，没钱看病，死了。奶奶非常伤心，差点哭瞎了双眼。奶奶悲伤过后，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打骂孙子。他受不了，就偷偷离家，成了流浪儿。若不是我发现及时，他早就没命了。
　　 我不能让他一直跟着我，像我一样到处流浪，他还小，我要送他回家，让他过正常人的日子。可他死活不愿意，要与我呆在一起，说比家里强得多。他说你怎么不回家，我说我没家，也不知道家在那儿。他不晓得自己的家庭住址，因为从来没人告诉过他。幸好，他记得他一个表哥的电话号码。我们联系上了，我攒够了路费，说好今天晚上在车站接我们。
　　 说完了，叔叔长吁一口气，眼圈红了，盈满泪水。我听了内心沉重，对眼前这个大男孩肃然起敬。其实，叔叔年龄不大，只因常年风餐露宿，显得老相。
　　 车到凯里，已是凌晨。小孩在叔叔怀了睡得正香，叔叔抱着小孩、背起陈旧的小包下车。我有点舍不得他们，稍作停顿，突然想送送他们，顺便下车透透气。忽然，传来小孩撕声裂肺的哭声，打破夜的宁静，直抵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心被揪得紧紧的。循声望去，不远处的站台上，小孩坐在地上，死死地抱住叔叔的大腿不放。身旁，一个老妇人连哄带骂，也无济于事……我站在暗处，痴痴地看，痴痴地想，泪瞬间而下。
　　 车要开动了，我不能再看下去，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小孩的那撕声裂肺的哭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那夜，我再也无眠。
　　
　　 〖二〗
　　 秋风瑟瑟，我又一次踏上回单位的旅途。与每次一样，总要跌入离愁的泥潭，不能自拔。我多少回幻想邂逅马路爱情，以此冲淡或消除离愁别恨，就像阳光驱散浓雾，还一个明朗的晴天。
　　 晚上九点多，在鹤城上车，车内人不多，可用冷清来形容。我找到我的座位，4车68号，临窗，一个不错的位置。座位上躺着一个女人，头靠窗，朝里，白裙，白腿。我窃喜，有女的作伴，旅途不会寂寞。我脱鞋，站在座位上把包放在行李架上，正放第一个时，一不小心另一个包“啪”的一声掉下来，砸在那女的腿上。那女的站起来，白了我一眼，脸上写着强烈不满，我连说三个“对不起”。我坐在她的对面，将我的座位先让给她，反正对面有空座位，落得送个人情，只是她不一定知道，也未必领情。
　　 我假装与她搭讪，暗地里偷窥她。我猜不出她的年龄，顶多三十吧。她一米六的个子，皮肤白皙，苗条，清秀中透着一种气质，说话温柔，容易让人产生怜香惜玉之感。而我的缺点暴露无遗，在漂亮女人面前，易激动，木讷，口齿不清，甚至词不达意，完全没有平时的言谈流畅。我努力使自己镇定。
　　 她一会躺着，一会坐起来，要么焦躁不安，要么凝神沉思，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注意到，她的眼圈微微发红。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关心地问，此话一出，立觉不妥。
　　 她没搭话，而是瞟了我一眼，似乎要看透我的“别有用心”来。
　　 我有些尴尬，停了一会，忍不住和蔼地问：“你是湖南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湖南的？”她有些惊讶，见我没有恶意，终于开腔了。
　　 一旦打开僵局，话就多起来，越聊越熟络。我要申明一点，当时除了欣赏她的漂亮以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因为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事到临头，竟成了正人君子。再说，像我这样在女的面前木讷之人，根本不会讨女的喜欢。
　　 通过断断续续的聊天，我把她零散的故事进行梳理、拼凑、连贯起来。
　　 她是湖南郴州人，家在山区，贫穷。初中毕业后，南下深圳打工，那是个情窦初开的年龄，遇到自己喜欢的人，相爱，结婚，一切水到渠成。带着幸福和憧憬随他来到贵州，置身崇山峻岭，她没想到的，她不敢相信他家的境况——土屋瓦房，低矮，破旧，摇摇欲坠，简直家徒四壁。她心中涌起酸楚，还有一丝后悔，但嫁鸡随鸡，只有认命，安心与他过日子。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婚后，他原形毕露，酗酒，赌博，不务正业。更可气的，醉酒后对她拳脚交加，常打得她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也打掉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孩子出生不到一岁时，她对他的臭脾气实在忍无可忍，想与孩子一起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无奈婆婆看得紧。在一个冻雨纷飞的凌晨，她只身悄悄离家而去，从此，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踏进家门半步。
　　 四个多月后，他也出走了，把孩子扔给两位老人，不管不问，从不往家寄钱，也不回家，好像压根没这个家。客死他乡，也未可知。后来，公公去世了，只剩下婆孙俩相依为命。谁知孩子不听话，今年离家出走，婆婆被气得半死，求人到处寻找。她一直关心这个家，暗地里寄钱回家，毕竟母子连心。可她不敢回家，怕婆婆的凶悍和蛮横，怕婆婆把一切责任归咎于她，说她是个灾星，给这个家带来灾难。前不久，婆婆因伤心过度，也离开了人世。孩子无依无靠，又一次离家流浪。
　　 对她不幸的遭遇我深表同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凝视窗外，夜色深沉，远处城市的灯火闪烁，像瞌睡人的眼。
　　 “那你准备去哪儿找？”
　　 “有的说在安顺，有的说在凉都。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她一脸忧郁，但语气坚定。
　　 “这么多年没见，孩子变化大，还能认出吗？”
　　 她翻出手机上的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小孩很野，一脸坏笑，估计是别人发给她的。我端详了一会，把手机还给她。
　　 我突然心血来潮，激动地说：“要不先去凉都，我在凉都下车，说不定还能帮忙。”她感激地笑了笑，默认。
　　 她看出我是个实诚之人，对我已无芥蒂，主动要我的QQ号，加我为好友。我欣喜若狂，竟有点想入非非。在凉都下车时，天已亮了，寒气袭人。又是一个晴天，我与她走在广场上，有她相伴，我的心空也迎来了晴天。广场上音乐响起，一群老太太正在跳起广场舞，绕圈走，动作机械而滑稽，像机器人。
　　 “先开个房吧。”我竟说出不过脑的话，引起误解。她立即乜斜了我一眼，眼神陌生，如同芒刺扎在我身上。我浑身不自在，连忙讪讪地解释说：“你住店，好放行李。”
　　 她在车站前的一家私人旅店住下，而我则在前台等她，等她一起去吃早餐。我本想请假陪她寻找，领导不批假，说单位事多，不得延长。只得坐下午四点的火车赶回单位，可又不放心她一人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心里惴惴不安。分别时，叮嘱的话语说了又说，婆婆妈妈，惹得她冲我直笑。说实在的，我舍不得离开她，满脑子都是她的音容笑貌，有点魂不守舍。
　　
　　 〖三〗
　　 一有时间，我就登陆QQ，询问她的情况。她单枪匹马在大街小巷乱转，像无头苍蝇。我说人找人累死人，不是办法。要她求助电视台或派出所，贴上小孩的照片。此后第三天，晚上打开电视，无意中看到市电视台播放一则寻人启事，并配有照片。我不看则以，一看吓了一跳，那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再细瞧，竟然是他——那天晚上哭得撕声裂肺的那个小孩，他的妈妈正在找他，盼他早日回家。难道是巧合？我想求证，可她一直“潜水”，没有反应。
　　 半月后，我被通知去市里安全资格培训，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又可以与她在一起，激动得手足无措，晚上睡觉老做梦，她走进了我的梦里。我把这个“喜讯”在QQ里告诉她。次日中午，我迫不及待地独自乘火车去市里，没有与一起培训的几个同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