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大疙瘩李富强，对新闻乡的人而言，就好像时下里文化人说起李敖先生一样，家喻户晓，褒贬不一。然而大疙瘩并非文化人，不懂得“朝三暮四”的故事，只是在新闻乡里轰轰烈烈一时，他的故事更能进新闻乡人的耳目。
　　 现在的大疙瘩走起路来稀腰抹胯，像风吹垂柳，女人味十足。冬季里穿着陈旧不堪的当兵时候部队发给的黄绵袄；夏季里老是穿着油垢的白衬衣、深蓝色大裤衩，手里不是捏着几张黄板纸，就是拿几个塑料瓶子，和街头拾破烂者的形象相差无几。不过，要是在十年前，他可是在新闻乡里东街跺跺脚，西街就动弹的人物。
　　 前些年，被大疙瘩在收购粮食过程中亏欠过的小粮贩子，现在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今非昔比，即便如此，无论在什么地方遇到大疙瘩，还是早早伸出双手，急步过来，依旧上烟点火，握手言欢，彰显对大疙瘩的恭敬之情。心里面不免有几分得意：“球势了吧，这都是你亏人的下场。”
　　 尽管大疙瘩在农业银行和新闻信用社的贷款余额上佰万元，这些资金早就像玩水漂似的沉入大海，不见音讯，换到大疙瘩手里的只是一打废纸条子，不能当钱用。但还有很多专爱谈资的闲人们私下议论：“大疙瘩手里有钱，这家伙装死狗，反正贷款是国家的，能把他怎么了，农业银行信用社要起诉你就起诉，就那么一院破破烂烂四间砖木结构的房屋，能值几个钱！他也盼望你起诉呢。”有人说大疙瘩有十几万元，有的说有几十万元，有的说有上佰万元，也有的人说：“他哪来钱？现在整日拾破烂，还到处向亲戚朋友借钱，媳妇闹腾着要跟他离婚，拿富强那么精明能干的人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十年来人们对大疙瘩还是蜚短流长，其说不一，各持己见。
　　 好哉，国家的政策好。前些年，中国农业银行成立了“长城债务公司”将一些中小型破产企业、回收无望的个体借款列入此公司，虽说成立公司清收这些借款，实者不言而喻是放弃这些债务。大疙瘩心里最明白不过，这可让他也风光一时，逢迎人便讲：共产党还是好，给他了翻身的机会，继而就又讲起当年他在生意上如何叱咤风云，呼风唤雨。开始，新闻村的人们还蛮有兴趣听着，不由暗暗钦佩他的能耐：现在这社会有本事人才贷款，这家伙只是时运不佳。新闻乡的人们给予了大疙瘩更多的认可。可是大疙瘩整天也就是那些话语，陈蓖麻烂稻子，没有新鲜内容，很像《祝福》里祥林嫂的语言，重复而罗嗦。倘若逢谁家要是过个大小红白事，喝几盅酒之后，他就又开始卖牌，听得席间在座的人侧起了头，他还蛮有兴趣地讲个不亦乐乎。久而久之，大疙瘩的一些“粉丝”们见他就绕道而行。我来到新闻乡政府工作不到一年时间，他的话语在我的耳根子里已经起了层厚厚的茧。
　　 李富强弟兄四个，排行老二。父亲在他九岁那年就离开人世，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着他们。兄弟四人中唯有大疙瘩在老大的坚持下读完初中。初中毕业后，就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下面还有二个弟弟没得穿没得吃，要人养活。在他十六岁那年，母亲一个跟头摔倒，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十三天后也撒手人寰，陪伴他的父亲去了。还好，当时老大已经结婚。老四那年刚满八岁，夏季里光着屁股露着小牛牛在人面前跑来跑去，冬季里穿一身弟兄四个都穿过破旧棉衣，袖口上像搅团锅里的锅巴明光光的一层，日子过得照例吃了上顿没下顿。富强看着这没有日月的景况，心里琢磨：以后怎么办呢？四人帮都粉碎四年多了，家里日子过得还是寒心，这几时是个尽头。加之嫂子对他兄弟几个“横眉冷眼”的吊兮，让李富强更是吃不消。第二年秋，富强就报名当兵去了。老大怎么挡都挡不住，沟子一拍走人。
　　 李富强去了新疆阿克苏。他刚到将部队的一年多时间里，将每月发给的生活费积攒下来，过二三个月就到邮局去寄钱回家，为大哥分担些家里的负担。可是当兵不到二年时间，在森严的部队纪律的后面，战友们却三五个偷偷去市里醉生梦死地喝酒吸烟，聊女人，溜圈子。那时年龄正值情窦初开，进商场瞅见年青漂亮的阿克苏姑娘就过眼瘾流口水，夜里战友们偷着进舞厅，谁要是和阿克苏的姑娘跳曲舞，简直就成为他们心中的大英雄，私下里要被战友们提及好几天。听着战友讲和阿克苏姑娘跳舞的感觉，挑逗得正是发情期的富强好几夜睡不好觉。初始他还是有所顾虑，从小过惯了短衣缺食生活的他处处都很节俭，每月部队发给的十五元他很少动用，给自己留一些备用，向家里也寄一些，他也清楚家里是渗钱的无底洞，兄弟四个，能顾及过来吗？
　　 富强班里的战友们大都来自城里，花钱如流水，吸的香烟都是带过滤嘴的，每月总有几次偷偷去阿克苏市里跳舞进馆子。闲暇时候战友们就怂恿他，“阿克苏市里姑娘奶子真大呀，跳起舞来摸摸那东西，真过瘾，能和新疆姑娘睡一觉，死也值”；“别老傻头傻脑，出去开开眼界吧。”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就开始尾随在战友们的身后，进商场，下馆子，去舞厅。进入昏暗弥漫着香水味的舞厅里，看着战友们抱着姑娘跳舞，不由口水流着。战友就教富强跳舞，学着走三步四步。睡梦里他和阿克苏的姑娘们“蹦喳喳、蹦喳喳”尽情欢跳。战友中他的班长是来自大城市里的，每月家里还要寄给他零用钱。班长出手最大放，为人义气豪爽。一天，自由活动时间，富强一个人在宿舍里正蒙头睡觉，班长进来叫醒他，和他闲聊起来。富强发现班长面露难色，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他就问及此事，最终班长开口讲，最近他得罪外面的地痞，要200元才能摆平事情，钱不够，还少100元钱。“小兄弟，不难为你。”富强闻听班长有难，没有打愣，跳上床铺打开箱子，把两年多来积攒的私房钱120元如数给班长，班长拿着钱退他20元，他硬是又塞给班长。班长说了几声谢谢，就出门去了。
　　 可这钱一借出去，就如石沉大海。半年时间没有音信，富强感觉有些不对劲，班长好像在故意避着他。他和班里要好的一位战友偷偷说起此事，战友对他讲：“你太老实了，谁相信班长的鬼话，他在外面经常跳舞喝酒，你想他能有几个钱，编个谎就把你哄信了。他来我这也借过钱，和对你讲的一样，鬼才相信班长的话呢。我只给他5元，再多没有，这家伙咱们又惹不起，今后要多长些心眼儿。”这一夜，富强彻夜未能入眠。他后悔当初没有将钱全都寄回家里，这钱够他家一年的生活费用。他的心在受着煎熬：“班长他不会赖账吧？人是要讲良心的，这是我入伍两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来呀！你不能不归还的，听战友说班长在别的战友那里也有借款，怎么就这样轻信于人呢！班长倒像没事人一样，吸好烟，逛舞厅，乐哉悠哉。我为什么不会撇个白完事吗？看来自己太老实——不过班长他不至于如此吧？……”
　　 第二天，富强就寻找机会问起班长。班长讲：“下周父母将钱寄来就还你，没问题，你放心。”时间一周过去了，当他再次询问的时候，班长显得不高兴的样子讲：“我说了，没问题，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不就是借你些钱嘛。要个不停，你咋这么烦人的！”讲得富强一时语塞，不知何云，天下竟有这样的事情，他好心给借钱，现在反倒是自己的不是了。看班长那架式，他不敢强要。一次节假日，富强班里的七八个战友满怀激情来阿克苏市里一家新开舞厅，正播放着成方圆的《甜蜜蜜》，班长早已和一位姑娘跳着舞，有几位胆大一点的也起身去约身边的姑娘了，富强虽说已学会了跳舞，约姑娘跳舞，到底他的心里还有些胆怯，他就和一位战友跳了起来。当这一舞曲结束，他和战友往下行走的时候，有两位留长发的青年靠近富强，其中一位故意撞在他的身上，另一个上来迎面就给他一个嘴锤，还不等他护面颊，又一个又是飞起一脚，正中富强的脖颈。这一脚真狠，他来了一个“狗吞屎”，面额正撞击在水泥地板上，脸颊染满了鲜血，额头当即起个大疙瘩，当时他就懵懂了。——此后，这“大疙瘩”再没有复原，至此就有了“大疙瘩”的徽号。——是班长上前，给两位青年又赔不是又发烟，才使富强忍痛而逃。富强遭受地痞的毒打，还不敢让人知道是跳舞被人打的，部队里要是知道非处分他不可。当别的战友问及此事，他只是说是晚间上厕所时不小心摔了跟头，搪塞敷衍。私下里他还得感激班长，不管怎么说在关键时刻，是他帮了自己一把。可是，他又想起班长还借有120元时，心里不是滋味。但他还是向班长讲了感激之情。
　　 “没事，以后出门要小心点，那两个家伙是当地的地痞，惹不起。不过，我托人已把这事情摆平了，谁让你是我的兄弟呢？”班长很轻松的向富强讲。
　　 李富强听了，泪珠在眼眶里徘徊欲滴，愣是没有掉下来。心想：“靠！那120元算个鸟，能买来班长对自己的侠义之心吗？！”
　　 可当李富强平静下来的时候，他越想这件事越奇巧，他平素里与那些地痞没有什么瓜葛，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毒手，莫非是班长给他演的一场戏？听战友们讲班长与社会上的地痞有染的。“哦，看来自己太轻信于人了，为了120元不择手段，这家伙好利害，好狠毒，他在这里只不过是混四年，回去后就可以安排工作了，而自己回去后，还是当个农民，难道农民的出身就得永远做农民吗？还好，他还有摆脱农民命运的一线希望，每年部队里都有自愿兵名额，那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只要他努力去奋斗，就有可能。遂他先把他们排队里的战友逐个的推敲一边，感觉他还是有许多的优点，此后再不能莽撞行事，班长这家伙这一手好厉害，他妈的，用120元买个教训，顶！”
　　 富强没有白上那几年的学，使得他练就一手好写，班队每期的黑板报离不开他，而且有时候团队里的指导员、教练员遇到团队里整理文档资料，就叫上二三个人去帮忙整理，其中就有他。在富强的心里撒下满怀希望的种子。
　　 公元1985年年初，正是他在部队里的第四个年头，他的一切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一天，团队指导员将他叫到了办公室，指导员对他讲：“富强啊，我看你是农村里来的娃娃，老实本分又好学，今年团队里转自愿兵的工作开始了，你很有希望，部队生活虽说艰苦，可转成自愿兵你就可以吃国家饭了呀，要努力啊。”
　　 富强期盼到了希望。他也清楚，转自愿兵这里面也有不成文的行情，没有千头十元花费，空手套不了白狼。这1000元他哪里有啊！他向谁借这一千元呢？最终他只有向他的大哥写信求助，不管想什么办法，在一个月内给他寄一千元过来。富强的信封寄出一月时间，还不见大哥将钱邮来。
　　 富强的大哥不是不帮他兄弟的忙。在富强走的时候，老大的大儿子能在院落里跑步了，而今老婆又生了一个儿子也在院落里咿呀学语，农业社包产到户后，别人家已经不愁没有吃穿，可他家还是短衣缺食，生活拮据。——老大看着兄弟在紧要关头不能袖手旁观。穷人家的亲戚大也都很贫穷，哪里还有给他借的，稍有富裕些的，看到他家的景象，敢给借钱吗？亲戚处老大碰了一鼻子灰空手而归。在银行里老大已经借有1000元的口粮款，当他再次找到包他们村子的信贷员，唯唯诺诺讲出借款的用意时，包村的信贷员差点啐他一脸，讲：“再不要听你兄弟胡谝啦，他有啥关系，有啥根基呢？没有尿泡尿把他自己照照，他是啥货色！灭了那一锅烟去吧。话又说回来，你那1000元早逾期，至今还没有归还，能给你再贷款吗。”一顿杂七杂八的话语说得老大摸着后脑壳回家了。
　　 正在老大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又接到富强第二份催款信。老大又四处奔波，总算找了个与包村信贷员相熟的亲戚，领着老大找到包村的信贷员，看在亲戚的面子上给他批了500元的借款。
　　 当富强收到大哥寄来这500元钱的时候，他的自愿兵的“梦想”已经彻底破灭。那时候已经知道批下的名额中没有他。指导员一天遇到他，脸上流露无奈的神情向他讲：“很可惜，你是我亲手报上去的，不知道怎么搞的，报批下来的名子里没有你，不过也没有什么。”他的话锋一转，脸孔上堆上灿烂阳光，“小伙子，你年青有为，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干，都没有问题。”
　　 指导员冠冕堂皇的话语告诉富强转自愿兵的希望已经破灭。他还是很感激连队指导员，毕竟是他给自己提供这么一次机会，虽说错过，要怨也只有怨恨自己，这社会里，有谁不识人间烟火呢？同时在他的脑海里更确信一条无言的真理：“一个人活着，没有钱，就是再有德行，也是个纸老虎。”这更坚定大疙瘩创造物质财富的精神信念。
　　 快到阳历年时间，富强退伍回来了。大包小包挎着十来个，就好似刚参军时候的新兵演练，背着百十斤重的各样武器装备，还得拼命的向前奔跑，而这里面是他退伍回来从当地买回了特产品，有水果、葡萄干、四条阿克苏地香烟、四瓶白酒。
　　 回来之后，富强就去银行里把500元借款归还，兜里还揣着剩余的退伍费800元存起来。他又拜访了村子里支书主任和几位在村子里有名望的，还将他们请到家里上了几个凉菜，喝完他买回的四瓶白酒。支书高兴，吆五喝六的半夜三更才算结束。老大对大疙瘩的这些做法不满，对大疙瘩讲：“兄弟呀，你出手太大放了，这得花费多少钱，咱家一年的油盐钱也用不了那么些。”富强听着大哥的埋怨，没有言语，对没有见过世面的大哥能解释清楚吗？老实巴交的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不久，富强被村委会任命大队的民兵边长兼村里的文书。无论年老的年小的都喜欢跟他这人打交道，乡政府里下乡的干部也常爱找寻他，遇到帮忙的事情，他当然尽自己最大的能力，首当其冲。倘若遇到公事叫他去做，他却非常小心，无论大小，都要一一汇报支书主任，让他们定点子。乡上领导来村子下乡，支书吩咐他买烟，就知道来什么人取什么牌子的香烟，在那家商店取，招待干部进那家饭庄，这都是有下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