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原小县城。
　　 大学毕业做了四年临时工之后，李强的正式编制终于搞定了。然而这在花尽了他这四年的积蓄之余，父母还卖掉了村里的老房子。
　　 有编制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之前他是绝不可能进王局的饭桌的。那一天，王局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请兄弟们吃饭也叫上了他。一切都不一样了，从办公室走到车上，他觉得整个人都挺拨了很多。
　　 晚饭在小城里最好的四季皇家酒店的包厢，除了三年前参加一个同学的婚宴他从没踏进过这个地方。他总觉得那些金黄色的柱子，以及柱子上盘着的龙凤，会刺着他的眼。
　　 菜都是野味。也在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穿山甲，只不过是死的。王局带的女人很妖艳，穿着一件粉色的裙子，开的极低的胸口让他以及他的兄弟们总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瞄。酒足饭饱回去的车上，中队长告诉大家，那女的手提的金黄色小包大概要七八万。他的心咯登一下，什么玩意？那是他三年不吃不喝的工资啊。
　　 有一次，他在天桥巡逻时，在卖包的小贩那看到了与那个女人一样的金黄色的包。小贩看见他，赶紧收拾起摊子准备跑。他快步跑上去，拎起那个包问多少钱？小贩呵呵笑着，送你，送你，下次少来巡几次。说完就收摊走了。
　　 看着小贩走远了，李强大声的叫了几声，“回来，喂，东西我给你放中队办公室，你来拿回去， 这里不许摆摊！”
　　 晚上，他把那包送给了他老婆。他女人接过一看丢下一句，“三十元的东西。”
　　 “30元？不至于吧”。李强有一点点失落。
　　 他女人不屑和他说话，走到儿子房间检查作业去了。他洗了脚躺到了床上，想起了那条粉色的裙子和那个金黄色的包，想着想着，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的早上，9：00，开完晨会的中队长带来了新的任务：配合文明城市检查，彻底整治沿街摊贩。9：30，李强所在的中队开着四辆皮卡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二
　　 刘远和李强算不上邻居。只是住在同一条街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自从旧城改造拆了农贸市场之后，他的水果店就成了游击队。他也曾经四处找过店面，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临时摊虽然没有租金的压力，但这是这是个看天吃饭的买卖，一旦下雨，几乎没什么生意。这几天，他越来越觉得心闷。女儿马上上大学了，一万多的学费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一座沉重的山。
　　 九点钟，刘远的三轮车装满了水果，开始骑往街角的十字路口。他的右脚在很小的时候被汽车压了，从此比正常人少了右脚后跟。骑车的时候，右脚接触踏板的只是前面几根脚趾头。他的老婆深知丈夫骑行的艰难，于是每次出摊收摊都会跟在三轮车的后面。平地或者上坡的时候，他老婆会在车后面用力的推，下坡的时候，她就跳上顺风车。
　　 前面下了三天雨，水果商贩的压力明显大了很多。一些较难保鲜的，如草莓之类的已经开始发出腐烂的气味。出摊之前，两夫妻精心的做了工作：把一些似烂非烂的草莓放在一种特制的小蓝的底上，上面盖上好的草莓，然后按一个统一的价格出售。这种方法在水果摊贩中很普遍，但在此之前刘远曾一直拒绝这样做，然而生活总有一种魔力改变了或改变着曾经。
　　 三
　　 九点三十分，水果摊摆好了阵势迎接新一天的客人。尤其是寻些精心装饰的草莓，红通通的，在晚春金黄色的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三五个路人停下来，询问起价格。刘远忙碌起来，还价、称重、找零。他的老婆看见来了生意，也不急着回去，在一旁帮起了忙。
　　 “城管来了。” 刘远老婆看到了李强他们绿色皮卡朝这边开来。
　　 “这几个称完。”刘远也看见了。这些人并没有少打过交道，所以并不着急。
　　 在他的边上还有两个同样的流动水果摊，他们同刘远一样没有马上撤离，只是加快了正做着的流程。
　　 十几个穿着蓝色及黑色制服的人径直走了过来。边上的水果摊主开始笑着打招呼：“张队，马上就好，就这几个了。”
　　 张队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左手夹着一个公文包，在一行人显得特别扎眼，他用右手指了指说话的人，“快点，快点，今天检查！”
　　 一行人走到了刘远的摊前，刘远也说着同样的话：“就这两个了，很快。”
　　 然而张队只说了两个字：“没收！”
　　 一伙人峰涌而上，把水果往绿色的皮卡上搬。
　　 刘远急了，揪住一个黑色制服的衣领，大声的问张队：“这是干嘛，两分钟的事。” 可当他看到了那一双冷冷的眼，似乎明白了一切。自从成了流动摊贩后，他一直没有像其它商贩那样交过份子钱。虽然并不是太多，但他觉得这钱花的冤，自己辛辛苦苦赚的凭什么分给他们？
　　 刘远知道，这一车水果如果进了皮卡，基本是被吃光的命。就算有幸拖点关系拿回来，那也是在几天之后，加上前面下雨的三天，这批货算是亏光了。这一车水果虽只有两千多元，但会让这个苦撑的家庭陷入更大的艰难。看着一箱箱的货被收进皮卡，这个平时 从不吵架的男人一时不知所措。
　　 此刻，颇有点力气的刘远老婆却跳上了皮卡，一箱箱往下搬。
　　 “搞下来！” 张队指着刘远老婆大声吼了起来。
　　 两个黑制服跳了上去，一个扯往她的衣服拉，一个夺她手里的水果。“哐”，一声，散掉的一箱苹果掉到地上，四散着滚开。几十脚胡乱的踩着，有人因此摔倒，也有人狠狠踢上一脚，然后用手指着她说：“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刘远老婆发起了狠，一脚将扯头发的踢到地上，两只手拉住另一个人，在皮卡上上演了惊心的肉搏。此刻的李强正站在张队身边一起指挥着。真正动手的是穿黑制服的临时工。这些人据说都是混社会的，干起架来心狠手辣。正式编制都穿着蓝色制服，有点像抗日剧里的伪军和皇军。欺负百姓的时候，皇军一般都叉着腰站着，真正闹的凶的反而是伪军。只是今天的伪军显然遇到了真正的对手。车下的黑制服向车上发起一轮轮冲锋，都被刘远老婆或踢或推挡了下来。更不可思议的，车上的那个黑制服已被她坐在了身下。
　　 张队的脸色越来越难堪了，朝着李强看了看。李心领神会，要他效劳的时候到了。拖关系转正之后，张队曾对他说过，再过些日子他就调走了。队里总共只有四五个正编。队长这个位置除了上面的关系，现任队长的推荐也很重要。
　　 李强从车头爬了上去，出其不意的出现在刘远老婆的身后。此时，她正与前方激烈搏斗着。四年临时工的生涯锤炼了他的身手。他跳到她身后，手拉住她的长发，然后往车下一跳，稳稳地站在地上。刘远老婆的头被扯在空中，但两手仍紧紧的抓住车的围栏。原先与被她压在身下的黑制服此刻终于解放了。跳起来，瞪着仇恨以及羞愧的双眼，一脚踢在刘远老婆的背上。“啪！” 重重的一声，她摔在了地上。战斗似乎结束了，刚才的嘈杂慢慢地静下来。
　　 只余下了刘远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声。攻下山头的李强把她的头发踩在地上，除了控制，似乎也宣示胜利。可怜的被征服的女人蜷缩在地上，由于疼痛发出一阵阵哀嚎。刚才吃了亏的男人们都围了过来，朝着这个女人狠狠地踢去。一脚，两脚，三脚，四脚，只要张队不喝止，他们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临时的盼望着转正，转正的盼望着升职，还有一些只是纯粹的复仇者。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刘远，这个曾经老实的不想往好水果里掺烂水果的男人一直呆呆地看着这一场战斗。如今，他的女人被胜利者踩在了脚下。他曾听说传说中的蒙古人征服一座城池就会这样凌辱里面的曾经反抗的人们，把他们的头割下来，堆成一座座小山，然后撒上马尿一把火烧掉。地上的这个女人，这个上坡给他推车的女人，这个没有嫌弃他的贫穷和残疾，毅然与他生活了几十年，并含辛如苦将女儿抚养成人的女人，这个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女人，正像当年蒙古铁蹄脚下那些被征服的人，受着无尽地凌辱。
　　 他的手不再颤抖，拿起放在零钱箱里的水果刀，快步的冲向那堆正殴打他妻子的男人们。一刀，深深地刺进李强的背，抽出来，刀面上有红色的少量的血。李强啊了一声，转过身来。再一刀，从胸口而入，李强仰天倒在了地上。刘远涨红了脸，拿刀指向另外的围殴者，那些人惊恐的散开了。张队迅速躲进了一辆皮卡里，锁好了车门，在里面拨打报警电话。
　　 刘远拉起倒在地上的哭泣的妻子。
　　 “怎么办？你杀死人了？” 刘远老婆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
　　 “老公，你快跑吧！快跑！” 她哭喊着。
　　 刘远拍了拍妻子身上的泥土，理了理她凌乱的发，紧紧的把她抱在了怀里。
　　 警车来的时候，他对她说：“对不起，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这是诀别。一年后，刘远被执行枪决。这个以卖水果为生的家庭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刘远女儿在突然的变故之后放弃了学业，去南方打工了。
　　 李强因公殉职，他的家人获得了一笔很可观的补助，他的孩子由当地政府免费供养至大学毕业。
　　 张队因为文明城市的成功评选，调到到了市局。
　　 哦，对了，还有王局。听说后来出事，逃到国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