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十六岁，正在外地上高中。
　　 放暑假回家，闲聊时，妈说：“前院你六婶家的傻琴丢了，说是被一个编竹篮的小伙子拐走了。”奶奶也接过话说：“傻琴那闺女多美呀！谁见了都会动心的。要不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有点傻，二十岁的大姑娘，早就嫁个好人家了。”
　　 傻琴是前院六婶家的二闺女，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嘴角下还有一颗红痣。听村里老人讲，那是福痣。据说有福痣的人一辈子不愁吃喝不说，还能给身边的人带来福气。但不幸的是，三岁的时候发烧，没及时治疗，烧坏了脑子，人显得不那么机灵了，办事说话有些慢，村里人都叫她傻琴。
　　 傻琴有个大她四岁的姐姐，十八岁就嫁了人。那时候村外几里远的地方有个集市，村里人都喜欢去那集市赶集。那天天刚放亮，邻居玲玲就来找傻琴，两个人头晚上已经约好去集市。六婶千叮咛万嘱咐说：“玲玲呀！集市上人多，一定要拽好你琴姐，你俩别走散了。”
　　 傍晚的时候，玲玲却自己一个人回来了，身边少了傻琴。她直奔六婶家告诉六婶说，傻琴和一个卖手编竹篮的帅小伙去他家说是买篮子了，买完篮子就会自己回来。听玲玲讲，两个人一早去赶集，刚走进集市，就看见一个摊前堆放了许多竹篮，篮子编得很别致，上面还画了各种花草小动物。傻琴走到篮子前，就说啥不愿意走了。左看右看不忍释手，说啥也要买个篮子回去。卖竹篮的小伙儿看到傻琴那一刻眼睛都直了，他直勾勾望着傻琴发着呆，也忘记了吆喝。玲玲看小伙儿的眼神有些不对劲，急忙拉起傻琴就要走。谁曾想傻琴发现有人看她，也抬起头望向小伙儿，两个人就那么直直对望着。玲玲想着六婶叮嘱自己的话，硬拉扯着傻琴离开了小伙儿摊位。
　　 谁知逛完集市，傻琴说啥也要回去找那个卖篮子的小伙儿，说怎么也要回去见见那个帅小伙儿、买个竹篮子回去。不得已玲玲拽着傻琴又回到卖篮子小伙儿的摊位，却发现小伙儿已经卖完了十多个篮子，正套着马车准备回家。
　　 傻琴连声叫着：“喂！喂……”小伙儿停了下来。听到傻琴说想买篮子，小伙儿挠挠头，说：“家里倒是还有，要不然你和我回家去取吧。”傻琴高兴地窜到马车上，坐在小伙儿旁边，小伙儿抖动长鞭，大声吆喝着牲口，等玲玲反应过来，马车已经跑远了。
　　 傻琴在车上回头冲玲玲喊道：“回去告诉我妈，我买完篮子就回去……”
　　 傻琴就这样丢了。
　　 六婶急得半夜发动村里人按玲玲说的小伙儿走的方向寻找，折腾了一宿，四周的村子几乎挨家挨户都找了个遍，也没见傻琴踪影。十里八乡的凡是编篮子的人家，六婶都挨家问了，都没有玲玲说的那样帅小伙儿。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傻琴也没有回来。六婶和六大爷彻底失望了，六婶为此变得疯疯癫癫，嫁在外地的大闺女和女婿把六婶和六大爷给接了去，留下了空荡荡的房子。
　　
　　 二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承德一家医院。一个雪天，我却意外见到了走失了六年的傻琴。
　　 记得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路上积雪很厚，车行驶在雪地上打着滑。车刚行驶进小区，就看见前面拐角处有个人坐在地上，确切的说是两个人一个人坐在一个人怀里。我心里泛着嘀咕：这冰天雪地的，居然坐在地上。这不是傻嘛！不对，绝对是人家有了困难，我决不能就这么过去。我急刹住车摇动车窗探出头，冲那两个人喊道：“喂！咋坐在这呀，要帮忙吗？”
　　 那两个人坐在雪地的人，仿佛是冻僵了，半天没有说话。连着喊了几嗓子才见那个抱着人的女人艰难地挪了一下身子，晃晃悠悠趔趄半天，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抬起头结结巴巴地对我说：“谢……谢……好心人！我……和我奶奶实在走不动了，我俩……要回家，能……能捎我们一段路吗？”
　　 说话的人扎着一条蓝围巾，脸色暗黄、憔悴不堪，嘴角有个明显的红痣，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突然想起前院六婶家走丢的傻琴，但我又马上否认了。印象中的傻琴不是这样的，白净的脸，充满朝气的大眼睛。而这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大姐姐，整个就是一村妇。她身边站着一个冻得哆哆嗦嗦、风一吹就要倒、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七八十岁奶奶。我见此情景，顾不得想太多，急忙打开车门，让她们上了车。发动车子那一刻，那个大姐姐突然直愣愣问我：“我咋看着你那么面熟呀，你是不是二十七号楼的何家妞妞呀？”
　　 听了她的话，我再一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色憔悴的山妇。我确认了她就是我家前院、走丢了有六年的傻琴。没错，绝对是她！
　　 车缓缓前行，路上傻琴向我说起了这几年她失踪后的往事。
　　
　　 三
　　 马车行驶在一道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傻琴兴奋地坐在马车上和小伙儿唠着家常。小伙儿告诉傻琴，他家就住在一个叫烧锅村的地方，仅有几户人家，靠家里几亩薄田维持生活。他卖的这些竹篮是奶奶编的。他每天空闲时间会去山里折柳条，奶奶编篮子，他负责画一些花草动物。每逢赶集日，他都会拿一些编好的篮子去卖。
　　 山风嗖嗖地刮着，瞬间，天变得如墨染，顷刻之间下起大雨来。小伙儿急忙脱下外套给傻琴披在身上，傻琴傻傻地笑，幸福地看着小伙儿说：“你真好……”
　　 马车七拐八扭，傍晚雨停的时候，才拐进一个很小的破落村子。马车停在一个草棚子前，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她不停地叫着：“宝呀，你终于回来了。衣服都淋湿了，饿了吧？”她突然看见小伙儿身后的傻琴，愣了一下问道：“宝呀，这是谁家的闺女呀？看着不像咱山里人呢。”被叫做宝的小伙儿上前急忙搀扶着老太太说：“奶奶，你编的那些篮子我今天到集上不大工夫就卖完了，这女娃就是相中了你编的篮子，特意跟着来咱家买的。”傻琴傻乎乎地望着院内堆在墙角的几个精致篮子，兴奋地跑上前，爱不释手，说：“这篮子编得太漂亮了，我也想学编篮子……”
　　 太晚了，傻琴就夜宿在小伙儿家。由于路上淋了雨，她半夜发起烧来。同住的奶奶急忙弄了一些白酒帮傻琴擦身子，折腾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小伙儿又去大山里采来草药给傻琴熬药，悉心照料。奶奶还把家里仅有的一只下蛋的芦花鸡杀了炖了，给傻琴补身子。养病期间，傻琴和奶奶学起了编篮子。奶奶告诉傻琴，小伙儿是在家门口捡的孩子。那次奶奶去后山折柳条回来，发现了家门口有个刚足月的孩子。奶奶怕夜黑了孩子没人管会被山上野兽叼了去，就把孩子抱回屋。奶奶的老伴前两年折柳条摔下了山崖，不幸去世了。奶奶有一个儿子，二十七岁那年，和村里几个人去了城里一个工地打工。刚开始过年时还回来，慢慢地很少回来了，只是偶尔让人捎过几次钱回家。后来说去了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再后来说是娶了个城里的姑娘，在城里买了楼房，就再也没有音信了。
　　 孩子在奶奶身边一天天长大了。长大后，他每天去山上折柳条，开山种地，和奶奶相依为命。
　　 傻琴的病慢慢好了，也和小伙儿有了感情。有一天，小伙儿忽然说：“你嫁给我吧。”傻琴一听，脸羞得通红，她心里一百个愿意。可是，这么大的事，得问问爹妈会不会答应。想起爹妈，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想我爹妈！我要回家……”
　　 “是啊，你都这么久没回家了，父母肯定是急坏了。明天你就和我孙子回你家见见你父母，顺便向他们提亲。”奶奶说。小伙儿却说：“干脆过几天吧，等我把奶奶编的竹篮拿到集上都卖了，攒下一些钱好给你父母买些礼物。”第二天小伙儿特意起了大早，把所有篮子都装上马车，去了离家很远的城里，结果到了晚上也没有回来。从此后，小伙儿杳无音信。傻琴为此牵着奶奶去就近村落找了几次，也没见小伙儿人影。村里的人说，小伙儿肯定是恋上城里，不会回来了。
　　 奶奶为此急得中了风，每天躺在土炕上，有气无力呻吟。傻琴本打算回家的念头也断了下来，留下来照顾奶奶，她其实在等小伙。她多么希望，小伙儿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牵着她的手说：“琴，走，我和你一起回家，看你父母！”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小伙儿一直没有音信。傻琴有几次实在想父母了，也曾几次偷偷跑出过村口，但想想村里孤单单无依无靠的奶奶还是不忍心返回村里。几年过去了，小伙也没有回来。奶奶也几次让傻琴撇下她，离开大山自己回家去。可傻琴咋忍心撇下一无所有的奶奶呀！她每天下地干活，服侍着越来越老的奶奶。奶奶想孙子哭瞎了眼睛，傻琴为了给奶奶看眼睛，想到了回家。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她背着奶奶迎着风雪，举步艰难地走出大山。凭着记忆终于回到了熟悉的那个街道，实在累了就把奶奶抱在怀里，坐在雪地上，正好遇到了开车路过的我。
　　 把傻琴送回她的家，又帮她把好久不住人的家打扫了一遍。在我走的时候，傻琴突然对我说：“妞妞，我想求你帮个忙，在医院帮我找个活干吧。我要挣钱，奶奶眼睛不能再耽搁了，我要给奶奶治眼睛。”
　　 回到家，想着傻琴和奶奶，我拨通了主任的电话。主任很痛快的告诉我说，医院正需要一个护工，明天你就让她来上班吧。
　　 傻琴的父母听说傻琴回来了，几天后也从傻琴姐姐家连夜赶回承德。
　　
　　 四
　　 九楼的二病区405病房，新住进一个从外地医院转来的病人。听主任说，这个人几年前被一辆货车撞得面目全非，变成植物人。由于肇事司机负有主要责任，只好主动承担起照顾病人的工作。以前病人曾经在一个大医院治疗，总算脱离了危险保住了生命，但遗憾的是病人成了植物人。由于病人一直没有醒来，所以他是哪的人、家住哪都没人知道。肇事司机两口子还算有良心，据说女方家还很有钱，每天女主人白天留在医院照顾植物人，晚上回去。男人也会时常过来看看。以前雇了一对护工，是两口子，照顾得挺好的，结果家里儿媳妇生孩子没人照顾，两口子就辞了工回了家。所以，正要高价雇一个护工。
　　 傻琴来上班了，当主任征求她的意见让她去护理那个植物人时，她痛快地答应了。随着主任陪着傻琴来到405病房，正要推门进去，只听房间里有人说话：“孩子呀，你快醒过来吧。都是我们对不起你，年纪轻轻的就变成了这样……”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正在给那个植物人擦着身子。冷不丁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病人面容时，我吓得倒吸了口凉气。只见那个病人脸上伤痕累累，明显的伤疤如蚯蚓在脸上爬行一样，几乎看不出人样子。病人双眼紧闭，就像个死人一样。傻琴傻乎乎地躲在我身后，不停地拽着我衣服角往后缩着。
　　 主任紧走几步，走上前对那个女人说：“大妹子，我给你找了个护工，看您能相中不？”那个女人转过头，微笑着赶紧说：“哎呀主任，谢谢你了！这么快就给我把人找来了，那可不错！”女人长得很白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傻琴从我背后走出来，直勾勾地看着那个阿姨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你和那个宝都漂亮！”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漂亮啥呀，老了，老了！”
　　 傻琴留了下来照顾病人，我和主任走出病房。我连连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太可怕了。”
　　
　　 五
　　 傻琴干起了护工工作，每天乐此不彼地忙活着。那个阿姨听说了傻琴干护工是为了给奶奶治眼睛，还提前给傻琴支付了工资。
　　 没过几天，傻琴就在她父母的帮助下，把奶奶接到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主治医生说如果眼睛要治愈必须手术，但治疗费用最少也要十万。十万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傻琴当时听了就傻了眼。傻琴的父母为此劝傻琴：“老太太和你非亲非故的，养了那么大的孙子都跑了，咱把她接到家里住已经很不错了。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十万，把你卖了也不够呀。咱们家对她也算仁至义尽，手术就算了吧……”
　　 傻琴听了父母的话，急得直掉眼泪。她哭着断断续续对父母说：“不行，我把……奶奶从大山里背了出来，我就不能不管！我发烧的时候，奶奶一宿宿陪着我，给我用酒擦身子……要没有奶奶，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呢……奶奶是宝的奶奶，他现在不在了。奶奶她无依无靠的，我不能撇下奶奶不管……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帮奶奶治好眼睛。”
　　 每天傻琴穿梭在植物人与那个奶奶之间，尽职尽责地照顾着植物人，给植物人翻身，擦洗身子。每天由白天照顾植物人改成晚上也留在那里。为此，家属给加了工资。那个阿姨还是会经常来，每次来都会给傻琴带来吃的、穿的。医院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着：“看见没，就那个护工傻子，从大山里背回一个老太太，是个儿子不管、孙子也跑了的瞎子。为了给老太太治眼睛，伺候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植物人，自己都快搭进去了。正常人谁会这样做？怪不得她叫傻琴。”
　　 傻琴的父母虽然开始有些不愿意，但毕竟闺女好模好样的总算回来了。他们也知道傻琴的倔脾气，看实在也劝不了她，只好每天来医院帮忙。不是帮忙照顾那个植物人，就是照顾那个奶奶。傻琴为了尽快给奶奶筹齐那手术的钱，让父母去了一趟烧锅村，拉来了许多积攒的编篮子柳条，每天没事的时候，她会在病房里编篮子。医院的护士医生都喜欢她编的篮子，也为了帮助她纷纷掏钱去买。奶奶在等候手术期间，也会经常来病房摸索着和傻琴一起编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