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生地
　　 一个人长大后，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离开他出生的地方。他在外地读书，工作，娶妻养子，结交熟人、同事和朋友，他的口音变得疙里疙瘩，他的衣着、言谈举止流露出外乡人迥异、陌生的迹痕，他出生的地方，成为人事档案材料中的一段文字，一个地名，一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的某个地方。他以为，它会像他记忆中的某段记忆，在时光的流逝中，终将变得模糊，了无痕迹。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他出生时的庭院，他孩提时的那些伙伴，他经历的某个场景，像一位不速之客，总在他猝然不防时，一下闯入他的脑海——有时是在午夜梦醒时分，有时是在人群中，他忽然发呆的一瞬间。他童年时奔跑、呼喊的那座庭院，那一棵春天开着紫色花朵的梧桐树下，那有着花香味儿的暖烘烘的阳光，时不时会从他的心底溢出；他儿时的那些伙伴，他能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清晰地想象出他们的长相，他忽然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有着怎样的人生？他暗恋过的某位女子，她留给他的那些甜蜜、幸福和痛苦，他曾经的某段屈辱，他童年的那些小小的梦想、憧憬、快乐和幸福，他的那些亲人，它们像他身体上某个隐秘的器官，总是诱惑着他，一次次流连忘返。
　　 他像寒冬来临前，要回到温暖的地方过冬的候鸟，拖家带口，一年年往返在出生地和居住地之间。他故乡的村庄，依旧是他上一次离开时的那个样子，但前一次他在街巷里碰到的一位老人，有人告诉他，早在年前就去世了，现在尽七该过了。他忽然想起，他六岁或者七岁时的夏天，在村庄外面的麦场上，他曾在这位老人的怀抱里睡过一个夜晚，他到现在还能想起，那个老人身体上混合着汗味和青草味的体味。他儿时的那些伙伴，有些像他一样，去了远方，有些儿子或者女儿，已快读初中了。他的一个小时候鼻孔下总是挂着两道“黄虫”的伙伴，别人告诉他，现在在青海承包工程发迹了，有了小车、公司还有了“二奶”。他的亲人大都健在，他的堂侄，当初他离开故乡时，还被堂嫂抱在怀里，现在都要结婚娶媳妇了，他这次回来，就是专程参加他们的婚礼。但他的一位远亲去世了，好像还不到50岁。他从别人的嘴里转展知道了一些人的生老病故，好像他刚转了个身，在外面走了一圈，一些人出生了，一些人离开了人世。
　　 他在一个地方工作、生活了二十年——不，已快三十年，但他的思想、心灵上，却没有留下任何居住地的痕迹。他不知道，在这座庞大、喧嚣的城市，别人怎样生活，经历着怎样的故事？他在这座城市拥有这样那样的同事、熟人和朋友，但许多面孔，遇见时想起他们的名字，转过身就抛在了脑后，从来没有一个人进入他的内心，闯入他的回忆和梦境。他在一个地方居住、生活了一年又一年，生活给予他的，总有一种不是生活的感觉。生活仿佛只是生活的草图，而不是真正的生活本身。他的生活，在别处，在他的出生地，他像一个过过阔日子的败家子，好像在生活之前，真正的生活，他早已过过了。
　　 他依旧往返在出生地和居住地之间，只不过，妻子儿女早耐不下这种麻烦，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眼里的故乡，还是他心中的那个故乡，但却有些不是他心中的那个故乡。他出生时的庭院还在，但他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他儿时的那些伙伴，在内心中他感觉他和他们是熟稔的，但真正碰面，却发现彼此在沉默里透露出一种令他拘谨的陌生、疏远和尴尬。他行走在他出生的村庄里，他行走在他眷恋一生的故乡，他行走在他小时候在白天或者傍晚快乐地奔跑、呼喊过的街巷里，街道两边忽然冒出来的，是一座座新盖的屋舍，一张张陌生、新鲜的面孔望着他，怪异的目光里，流露出探寻、敌意和惊恐。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在这里寻找着什么？他忽然疑惑，这是哪里？他是否真的在这里存在过？
　　 终于有一年，他死了。他的骨灰或者冰凉的身体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在村庄外面的乡村墓地里，他的坟茔孤零零地躺在一座座坟茔之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坟前一年四季没有香烛、纸钱和献祭，它像他活着时一样寂寞，一样孤独。
　　
　　 二、居住地
　　 第一次去蔡家坡，是在我16岁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多次听人说起蔡家坡，在我的想象里，蔡家坡差不多像宝鸡、西安一样，是我16岁时所能想象得到的我们老家的那些村庄之外，最为遥远、繁华的一个地方。
　　 蔡家坡是在我们老家很著名的一个火车站，那些在西安、宝鸡等大城市工作的人逢年过节回老家，都要先坐快车到蔡家坡，再从蔡家坡坐慢车在我们老家塬下的眉站下车，然后爬一道坡，走十几里路，这才会到老家。那些人从老家离开时，他们的亲人一定要送，有时要送到眉站，有时要送到蔡家坡，而那些有幸去过一趟蔡家坡的人，回到家总要将自己的所经所见向别人说上老半天。也就是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蔡家坡不仅仅是一座火车站，它还有着宽阔的街道、柏油马路、楼房和电影院，还有着被人们称为“西机”和“陕九”的工厂。在村庄里，我曾多次听人深有感喟地说，自己如果能在西机上班当工人，结婚时娶一个陕九纱女，那这辈子算是把人活了！
　　 16岁，初中毕业时，我们要去坐落在蔡家坡的一所高中——蔡中参加中考。我们都兴奋、激动得不得了，不仅仅因为要参加那也许决定我们人生命运的初中升高中考试，更重要的，是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平生第一次要去蔡家坡。考试前一天，早晨吃罢饭老师就领着我们去了老家塬下的眉站火车站，眉站火车站小得跟个农家院子差不多，从候车室的平房里出来，就是等车的站台。从早晨一直等到了中午，一列深绿色的火车终于从车站东方缓缓开过来了，老师领我们上了车，车厢里坐满了人，我们站在过道里看见车窗外的树木、田野和远处的土塬向后飞快地退去，而我们的身体在一阵轻微的晕眩里被火车载着向前挺进，火车发出清脆的悦耳的咔嚓咔嚓声，不久，火车一阵咣当声之后，蔡家坡到了。老师领着我们出了火车站，我看见大街上的商店、旅馆、饭店和电影院，我看见街道两边高大的楼房，我看见街道里熙熙攘攘的行人，老师领着我们沿着铁路边一条黑色的柏油路一直走到了蔡中。
　　 这是我第一次来蔡家坡，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真实地看见人们常说的柏油马路，蔡家坡在我的眼里庞大而杂芜，神秘而陌生，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许多年后我将会在蔡家坡生活一生！
　　 1989年中专毕业后，我从咸阳回到了老家岐山。在岐山县城的人事局报到后，我将面临着留在县城或者去蔡家坡两种选择。我在县城里碰到好几个熟人，他们说，去蔡家坡吧，那里既繁华回家又方便！几天后，我如愿以偿分配到了蔡家坡的化肥厂。蔡家坡距岐山县城大约有20公里路程，沿着岐蔡公路，班车半小时之内可以从岐山驶到蔡家坡。站在岐山县志上称为碛雍塬的那座塬边上，可以鸟瞰整个蔡家坡。极目远眺，秦岭像一道深蓝色的屏障起伏在远处的雾霭烟岫里，川道里，渭河像一条银白闪亮的绢带从西向东舒缓而去，在渭河北岸上，陇海铁路像一柄黑沉沉的钢刀，从东往西一头扎向看不见的远处，从塬上一路蜿蜒、盘旋而下的公路尽头，陇海铁路两边的那些工厂、村落、集市和街道就是蔡家坡。蔡家坡东西狭长而南北逼仄，它东邻地属眉县的眉站西临宝鸡县的阳平镇，蔡家坡不仅仅是陇海铁路线上一个繁忙的火车站，蔡家坡还有着西北机器厂、陕棉九厂、七〇二厂等国家省部级的工厂，加上蔡家坡南的陕汽、陕齿等国有大厂，使蔡家坡成为中国西北部的一个工业重镇。
　　 我上班的化肥厂在蔡家坡车站东边的蔡镇附近，工厂周围还是一片片菜地和庄稼地，因为工厂处地偏远些，下班后，蔡家坡车站便成为一个最好的去处。陇海铁路将蔡家坡分成道南和道北，道南是车站上的居民区，道北则有着西机、陕九、酒厂等众多的工厂，从汽车站前的一条主街一路向西，途经老剧院、火车站、服务楼、电影院、纸厂、西机、农贸市场，一直可以到达蔡家坡西的七〇二厂。蔡家坡的夜晚是喧嚣而热闹的，老剧院前的台球桌前，挤满了手提球杆的年轻人，而剧院的镭射厅里，黑夜白昼不停播放着港台武打片枪战片，街道西头的电影院里，总有着谈情说爱的年轻人的身影，街道里，夜晚总飘着从那些露天舞厅里飘出的三步或者四步舞曲轻柔、舒缓的旋律。我蹩脚的交谊舞，就是在蔡家坡工人俱乐部的露天舞厅学会的。在那里，我时常看见许多蔡家坡塬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天黑时坐车到蔡家坡，晚上跳完舞后，又坐车回去。蔡家坡，在她们心中一定是新潮而时尚的。陕九的纺织女工，算是蔡家坡一道靓丽的风景。在车站街道里，我多次看见陕九上下班的女工，她们头戴洁白的卫生帽，帽边低低地压在了眉心，她们骑在28轻便自行车上，她们的身体是挺拔、笔直的，目光永远是不屑或者不会斜视的，她们是矜持的，更是心比天高的，她们是蔡家坡和蔡家坡附近许多自认为能配得上他们的教师、乡镇干部心目中的意中人。
　　 提起蔡家坡，不能不说高店。高店距蔡家坡仅一河之隔，坐落在五丈原镇上，因在渭河之南，当地人常常习惯将蔡家坡之南的五丈原、安乐等乡镇称之为“河南”。五丈原是三国时著名的古战场，据说当年诸葛亮出师伐魏，大军就驻扎在五丈原，而司马懿父子统帅的曹魏大军，则驻扎在渭水之北蔡家坡之东的三刀岭上。蜀国大军过得了渭河，却久攻不下三刀岭，五丈原终于成为中国史书上一代良相诸葛孔明的断魂处。许多年前，我与几位蔡家坡的当地文友相聚，有人曾做过这样一副妙对——五丈原原高五丈，三刀岭岭上三刀。许多年过去了，我觉得这副对联做的真好。
　　 时光荏苒，蔡家坡在我眼前一天天不停变化着，发展着。西宝高速公路从我们工厂南的水寨村通过后，我们工厂周围的菜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厂房和楼群。我们厂门口的公路变成了一条店铺鳞次栉比的街道，蔡家坡周边的岐星村建起了产值过亿的水泥厂、热电厂等乡镇企业，而西机和陕九等国有大厂有了下岗工人。在蔡家坡，不知不觉再也看不见陕九那些骑在28轻便自行车上，目不斜视的漂亮女工了，那些从厂门口走出的身着蓝布工作服的女工，卫生帽下一脸的疲倦。
　　 蔡家坡的街道在变宽，蔡家坡在朝着道南不断发展。在大关中经济带上，由于蔡家坡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老工业基础，不断有汽车制造厂和机械制造厂落户在蔡家坡，蔡家坡提出了“突破蔡家坡，建设汽车城”的口号。蔡家坡有了公交车，蔡家坡有了一幢又一幢住宅小区，蔡家坡有了二十层以上的高层建筑，蔡家坡由从前那座著名的火车站，正在朝着一个崭新的城市迈进。但像我们工厂这样的老式企业却每况愈下，因为工资低，许多工人下班后在汽车站开着三轮摩托车招揽着生意。他们蹲在街道边，望着这座熟悉却一天天愈来愈陌生的城市，沉默的目光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困惑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