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陀佛队，是村里闲来无事的老爷子老太太们，自发组织的民间“佛教”团体。这个团体的主要活动是念经拜佛。老人们轮流做东，在家中设一佛堂，每逢初一、月半，或者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甚至灶君、土地爷等大小神仙的生辰，大家聚在一起，《金刚经》、《弥陀经》、《大悲咒》，什么都念。真正识得经文的没几个，懂其含义的更少，多数目不识丁的老人家跟着别人哼哼，在铜钵、皮鼓、木鱼的伴奏中，倒也有腔有调。无论什么经文，里面都有一句耳熟能详的共同“台词”——南无阿弥陀佛。每念到这一句，数十名老人一扫龙钟之态，异口同声步调一致，竟也声势浩大震耳发聩，故村里人戏称这样的“佛教”组织为“陀佛队”。我之所以给“佛教”添上引号，因为陀佛队信奉的是佛祖，诵读的是佛经，却又自称道爷道奶奶，佛道混淆，不伦不类。
　　 我村陀佛队的历史不长，好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兴起，本世纪初开始兴旺，其间“辞旧迎新”换了不少面孔。老人们称念经为修行，修今生，修来世。到念经这一天，每人都必须斋戒，以示对佛祖的虔诚。全村只有我四外婆（妈妈的娘家小婶婶）长期吃素而荤腥不沾，她对佛祖的膜拜近乎走火入魔。四外婆终身行善积德，虽然没进过学堂，却深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精神理念，在村里口碑非常好。别人念经拜佛多半带点凑趣的意图，四外婆是真心修行，修今生，修来世。
　　 自从有了棍爷加入，陀佛队开始六根不清。棍爷是屠夫，老了自觉罪孽深重，趁身子骨硬朗，毅然参加念经队伍，想修个来世，自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村人笑说，棍爷，在你手下枉死的畜牲没一万也有八千，你这成佛也太容易了吧！棍爷回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你们懂个鸡巴蛋。
　　 棍爷就是这么个粗人，说了一辈子粗话，干了一辈子屠宰，人也长得粗鄙，终身没讨上媳妇，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倒不少。据说陀佛队中的老太太就有他曾经的相好，这也许是他加入的另一个原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人的是非过往，我等后辈暂不枉论。
　　 棍爷粗鄙，但能识一些字，很快就成为陀佛队骨干。村里人不通音律，都夸棍爷念经带劲。棍爷得意，使劲撞击铜钵，在刺耳的哐哐声中，陀佛队的老人们仿佛一个个年轻起来，“陀佛——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赛嗓门激发活力，一声比一声亮亢。只有我的四外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疾不徐诵着自已的经。
　　 国家人口老年化，我村就是缩影。这几年村里老人明显多起来，子女富裕，没后顾之忧，陀佛队的队伍开始壮大。杨大妈、顾三婶、驼子伯、唐老爹……这些新生力量的注入，陀佛队渐渐分成两派，相当于维新派和守旧派。守旧派是四外婆为主的年纪偏大的几个老人，他们清净无为，只管念经诵佛。维新派以新人（一般六十岁左右）为主，把念经做佛事当成一种聊以解闷的娱乐活动，真正潜心修行的几乎没有。棍爷的插荤打科，使原本庄严肃穆的佛堂平添不少欢声笑语，我四外婆他们看不惯，便主动分开，不与他们一起念经。
　　 至于来世，只是一个虚渺的概念。陀佛队的道爷道奶们，有的要帮子女照料家庭，离开佛堂就忘了经文，忘了修行者的身份。
　　 顾三婶的儿子是水产养殖大户，养了几千只甲鱼，销路却不理想。顾三婶建议把甲鱼运到城里卖，儿子说城里人喜欢吃野生甲鱼，家养的没人感兴趣。顾三婶说甭担心，老娘自有妙计。顾三婶穿上粗布衣裤，裤脚卷起，沾上泥巴。再穿一双齐膝高的雨鞋，脚面撒几片浮萍，跟儿子进城。进城后，顾三婶用网兜装三只甲鱼，提到菜市场大门口，蹲在地上叫卖：“卖王八呐，野生王八！”仅仅十几分钟，三只王八被抢购一空，原本单价十八元一斤，顾三婶竟卖了八十一斤。顾三婶满心欢喜，不一会儿，菜场另一个出口处，又出现了她提网兜的身影……
　　 顾三婶卖王八这件事，被好事的棍爷编了顺口溜：顾三婆，卖假货，洋充土，真缺德，陀佛陀佛弥陀佛！顾三婶不以为然，照样念经，照样卖王八。
　　 棍爷爱嘲弄人，终有一次也成为别人的笑料。城里的城隍庙翻建落成，城隍老爷归位的日子，无数善男信女前往膜拜。我村的陀佛队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包括四外婆在内的全村老人，在那个飘雪的冬天早晨，穿上臃肿的棉衣裤，包车前去觐见城隍爷。到了城里还早，道爷道奶们AA制下馆子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素面。结账后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伙计收拾碗筷时，发现棍爷这桌少了一只碗。道爷道奶们随身物品只有装香火的小竹篮，大家很配合地打开蒙在竹篮上的黄绸布让店家检查，确实没有。棍爷骂开了：“奶奶个鸡巴，我们是修行人，谁会偷你一只破碗？举头三尺有神灵，菩萨看着我们呢！奶奶个鸡巴！”神灵与鸡巴从棍爷这个“修行人”口中溜出来，刹时语惊四座，店家吓得不轻，连忙道歉。只有我村老人们淡定，听惯了。等到城隍庙开门，棍爷拿出杀猪的气势，率领同村老人挤进大殿，每人进一柱高香，虔诚地诵着佛经，跪下对当中的尊神拜了三拜。跪拜时，戏剧性一幕出现了，棍爷磕第二个头时，胸口衣扣忽然崩裂，肥大的棉袄里面掉下一只花碗，“哐啷”摔得粉碎……
　　 大家都说城隍爷显灵了，棍爷脸皮老厚，说鬼才知道那个破碗咋跑我怀里了。顾三婶最为幸灾乐祸，回去后立马以牙还牙编顺口溜：棍爷贼头，老不知羞，嘴里说修，手上要偷。这事至今还成为全村人的笑柄，顾三婶编的这几句顺口溜，呀呀学语的幼儿都会说。棍爷也不恼，照样嬉嬉闹闹插浑打科，尽吃老太太们豆腐，佛祖好像也对他无可奈何。
　　 老人们参加陀佛队，念念经拜拜佛，子女一般不反对。农村虽然在发展，但我们那儿暂时还没有可供老人休闲娱乐的场所。老人闲居，心无所依，加入陀佛队也许会有找到组织的感觉。其实就是一种精神寄托，与信仰没多大关系。前年村里新建一座土地庙，是陀佛队有史以来最大的盛事。土地庙是陀佛队向全村各户动员捐款而建成的，在这件事上，整个陀佛队保持高度一致，空前团结，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伟大的事业。用道爷道奶们的话说，建土地庙供土地神，保一方平安，村里不遭祸事。村人也不吝啬，多则三五百，少则三五十，一座虽不宏伟但也算气派的土地庙终于建成。庙门前，一杆镶金边的红旗随风飘扬。外大门两侧，分别写上“福德、正神”四个大字，显化土地尊荣。内门，一边是“国泰民安”，一边是“风调雨顺”，表示美好祝愿。
　　 庙建成了，得请神位入住，剩下的钱便请了大小七八尊神，好像有玉皇大帝，好像有送子娘娘，好像有太上老君，唯独不见正主儿土地爷。小庙住了大菩萨，是否有鸠占鹊巢之嫌，只有神仙自已知道。道爷道奶们俨然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的欢欣气象，个个穿戴一新，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村里人在“陀佛——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中，竞相敬神，场面蔚为壮观。我想，土地神不一定能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不过是人们在富裕之余，表达美好心愿的一种方式，与迷信无关。只有我四外婆，坚信轮回宣扬善果，心里只装着她的佛祖。别人在欢庆，她静坐佛前，敲打木鱼诵经文，两耳不闻门外事。
　　 四外婆太认真，反而经常遭受以娱乐为主的“同道”们嘲讽。对此，四外婆无嗔无恨，如一只清瘦的白鹤在鹅群中特立独行，至死都不改变对佛祖的虔诚。去年夏天，四外婆病重，昏迷十几天，仅靠输氧气维持呼吸，医生说肺部已完全萎缩，最多再撑个两三天就去了。我在外地打工，接妈妈电话后火速赶回，到村里没来及回家，直接奔向四外婆住所。老远看到那儿已搭起帐篷，堂舅们都在，没有人披麻戴孝，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总算能见四外婆一面。我外公外婆死得早，四外婆对我非常好，我把她当亲外婆。走近，我边跟舅舅们打招呼，边问四外婆情况，忽然屋里传来一阵诵经声，“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是数十人的合“唱”，其中最清脆最响亮的声音，不是来自中气十足的棍爷，也不是来自年轻时唱过戏的邹阿婆，它是我最熟悉的四外婆的声音。我又惊又喜，难道四外婆脱离了危险？大舅含泪告诉我，早上四外婆突然苏醒，吩咐舅舅们把村里道爷道奶全部请来，说要与大家校对一下经文，才能安心离去，否则佛祖会怪罪。舅舅说，现在老娘正与道爷道奶们对经文，她诵得最起劲，一点不像昏迷初醒的样子。我走进屋子，全村老人们都在，无一缺席。他们目不斜视专心诵经，他们眼含浊泪送别同道，最后一次“合作”，他们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庄严与沉重。四外婆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瘦得骨架上仅蒙一层皮，坐在草席上，一只胳膊斜撑地面以保持身体不倒。这样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却以出奇充沛的精力、格外清亮的声音引诵经文，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四外婆把整个身心交给了她心中的佛，如果真有来世，一定会有好报。就是今生，善良的四外婆晚年也很幸福，舅舅们都有千万家产，对娘极孝顺，深受村人称道。
　　 四外婆生前在陀佛队中的影响好像无足轻重，她离去时，却给所有人留下极大震撼。以坚定的信念和超凡的毅力诵完生命最后的经文，四外婆微笑着叫出所有人名字，一个个道别，然后安然长逝，与她生前一样，淡定、超然。请别怀疑这段文字的真实性，我亲眼所见，绝不敢用虚构的文字亵渎先人至死不渝的信仰。当时我就静静地立在门边，怕惊扰老人家，强忍泪水聆听生命的绝唱，心随梵音飘向远方……直至一片嚎啕，我才惊觉，亲人已离去。
　　 四外婆走了以后，至少有一大半老人退出陀佛队，他们说，阿四婆才是真修行，我们没脸厮混。坚守的一小半老人们，从此一心向佛劝人行善，包括棍爷，包括顾三婶。
　　 陀佛队冷清了，终于繁华落尽。退出的老人们找到了新的娱乐方式，时下很流行的老年广场舞，如和煦的春风吹向农村大地，使她们重又注入生命的活力。而坚守的老人们，并不知道来世会怎样，他们心中，都坐着一尊自已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