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金秋九月，天气不怎么好，雾腾腾的天上挂着一轮毫无生气的太阳，发出惨淡的光，就跟谁给太阳披上了王寡妇面纱似的。
　　 六十多岁的刘三老汉心里却美的不行，出息了的儿子和媳妇死活带着他去了省城，吃也吃了，逛也逛了，没经见的世事也经见了。想着明天就可以回家，就可以和没剩下几个的一帮老弟兄吹牛显摆一下，心里更美了，背手走路的脚步也更稳了，就连弓着的腰也似乎要直了点了。
　　 “爸，你要不要吃个这呢？”儿媳的话把刘三老汉从幻想中拉了回来。
　　 刘三老汉望着小吃街路边摊位上挂着的油炸好的东西，一时没看出来是个啥，但一丝不祥的预感却猛地从心头划过。
　　 “油炸麻雀！活杀现宰刚出锅喷喷香的油炸热麻雀！”摊主的嘴里不停地吆喝着。伴随着的，是摊主身后正利利索索一个个收拾着一笼子活物的伙计，手上忙着活路，突然骂出一句：“狗X的麻雀，死到临头你还叨我一口！”
　　 没等刘三老汉回过神来，一只麻雀从忙乎着的伙计手里逃了出来，慌不择路地撞到了刘三老汉的脸上。周围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麻雀的血还是老汉脸上的血流了下来，却见刘三老汉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在儿子的呼唤声中，刘三老汉终于睁开了眼。
　　 吓傻了的小伙计赶紧俯下身，发出哭腔：“大叔啊，你终于醒过来了！”
　　 迷迷糊糊的刘三老汉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盯着伙计手上血淋淋宰了一半的麻雀，手想抬起来，只能动动手指，紧跟着发出“嗷”的一声，一口浓痰涌了上来。
　　 “狗X的，麻雀……”刘三老汉呜呜着说出来的这半句话，只有他的儿子听见了，这成了老汉最后的遗言。
　　
　　 一个月后，送老汉骨灰回家料理后事的儿媳，才断断续续从村上老人们的嘴里听明白了麻雀和公爹的故事。
　　
　　 从小，一副弹弓就被刘三玩的是出神入化，屋檐下的、树枝上的麻雀，究竟有多少死在了刘三的弹弓下，连刘三自己都不知道。反正，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凡是落脚休息的麻雀，只要被刘三看见，其灵魂就得去找阎王爷报到，而肉身全都送进了刘三的五脏庙。
　　 一九五六年秋，十七岁的高中学生刘三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这年春天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消灭麻雀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从小玩弹弓的刘三，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秋天，为了“保卫胜利果实”，县上持续开展全民消灭麻雀运动，到秋收结束，刘三脖子上挂着好事者串起来的他在一天之内消灭的169只死麻雀，在万人总结大会上从县长手里接过了奖品----一副全新的制作精良的不锈钢弹弓。村里的老人说，这应该是刘三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了。
　　 几年之后，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刘三顺利留城，而那副每天二十四小时陪伴他的不锈钢弹弓，更是被他玩的神了，天上飞着的麻雀们以及它们的近亲们，只要一被刘三发现，就绝对逃不出他的弹弓了。就连全民饿肚子那三年，据说刘三也是天天没断过肉，以至于几十年之后奥运会射击双向飞碟比赛张山拿了冠军，还有曾认识刘三老汉的人说，如果奥运会上允许用弹弓比赛，那估计张山只能拿亚军。
　　
　　 儿媳实在是不明白，曾经给刘三老汉带来如此荣耀和风光过往的小小麻雀，何以会要了老汉的命，这在心理学上是绝对说不通的。
　　 不过，答案很快就有了。
　　
　　 一九六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的刘三老师，其实那时候也不用上课了。说是上课，其实也就是跟学生们写写大字报，搞搞大批判。
　　 该打倒的“当权派”打倒了，该批判的“白专典型”批判了，学生们坐在教室里有些无聊，刘三老师也有些无聊。
　　 学校外边的马路上，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和鞭炮声，庆祝“最新指示”的传达。一只受了惊吓的麻雀仓惶间闯进了教室。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刘三老师瞬间兴奋了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从腰后拽出弹弓，从裤兜里掏出石子搭上弹弓，拉开，松手射出，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学生们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只惊慌失措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麻雀已经顺着墙慢慢滑落。
　　 如果拍电影，这里应该是慢镜头----慢慢滑落的麻雀，学生们惊愕的脸，伴随着的，是刘三老师轻蔑的表情，以及慢慢出现的刘三老师的画外音：“狗X的，麻雀……”
　　 有学生刚要叫好，突然脸色大变，惊恐万状，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刚才被麻雀和石子共同击中的地方。
　　 镜头往后推，慢慢清晰了的，是墙上的一张伟人像，和伟人脸上流着的麻雀的血。
　　 现行反革命，批斗大会，三年有期徒刑，打断了腰，出狱，遣返原籍，监督改造……
　　
　　 安顿好刘三老汉的后事，儿子儿媳在老汉的墓前做最后的告别。
　　 太阳依旧是那副披上了王寡妇面纱似的嘴脸，乌突突的毫无生气。一只麻雀忽然飞来，不偏不倚，落在了刘三老汉的墓碑上。
　　 刘三老汉的儿子耳畔忽然传来他那城里长大的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脏字的媳妇恶狠狠吐出的一句脏话：
　　 “狗X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