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汉民族传统节日端午节，省城滨洲松江岸畔万人攒动，游人如潮。此刻，江面上正在举行赛龙舟表演。各支参赛队伍穿着各色民族传统服饰，早已经登上了装饰精美的龙舟。选手们各就各位，手握桨柄，十数支龙舟一字排开，整装待发。伴着一声清脆的哨音和红色指挥令旗的落下，比赛正式开始。江岸边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万众欢腾；江面上龙舟竞发，众人协力，奋勇争先。景象热闹非凡。
　　 在江边观看赛龙舟表演的游人中，有两个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女人，从模样和眉眼间就很容易能分辨出她们是一对姐妹。椭圆形的脸廓、尖尖的下颏，略翘的鼻尖、微挑的黛眉和顾盼有神的大眼睛，无处不相似。姐姐叫徐灵，虽然年纪已经接近五十，脸上和脖子上也已经有了皱纹，又着一身布衣、布裤，但却掩不住往昔的风韵；妹妹叫徐敏，年龄四十多岁，正处于成熟女人的黄金期，一笑一颦皆动人。
　　 徐灵身旁另一侧，有一个皮肤白皙、浓眉大眼的年龄在20岁左右、个子1米78的帅男孩儿，正用一只胳膊紧搂着她的腰，两个人的动作显得很亲昵。只见他们时而深情地对视，时而又愉快地相互聊着什么。徐灵有时还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地亲吻男孩儿的脸和颈项。不知就里的人若是以为这是一对儿老少恋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实际是一对母子——只要你仔细观察他们的相貌就不难发现。
　　 男孩儿叫李浩天，是徐灵的小儿子，现在正在一座海滨城市的船舶大学读大三，母子间已经有几年没有见面。这次适逢端午小长假，学校放假三天，住在省内一座县级小城的徐灵跟儿子在电话里几次沟通后，这才最后商定，两个人在位于两地之间的省会城市滨洲妹妹家里见面，一起共度端午假期。
　　 三个人一起在江边看罢赛龙舟，又购票登上了江上的游艇。在松江上欣赏了一会儿江上和岸畔的风光后，随游艇去了江对岸——那里有滨洲最大的、也是最美的、风光如画的湿地公园。游览期间，无论是步行还是坐船，李浩天都始终是挎着徐灵的胳膊或搂着她的腰。徐灵也跟儿子李浩天紧紧依偎着，眼前的风光和美景在她的眼里似乎都不存在，儿子才是她的唯一。能够跟儿子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汉民族本是一个崇尚感情含蓄的民族，母子之间很少见有十分亲昵的举动，无论是母亲还是儿子，都会把对彼此的爱深藏在心底。做为母亲，徐灵跟儿子如此亲昵，浓情蜜意，这似乎有违我们民族一般母子间的相处之道和传统。徐灵和李浩天母子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他们之间为什么又会几年不见？这些都说来话长，一切都还得从当年徐灵怀孕以及李浩天出生时的情况和社会大背景说起。
　　 时光回溯到20多年前，正是90年代中前期。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正在全国各地城乡严厉推进，严肃执行。育龄夫妇不要说是随意生育二胎，即便是头胎，也必须按计划生育。计划外怀孕、生育，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如果有谁胆敢不听劝告计划外怀孕、生子或生育二胎，轻则罚款，重则农村搬空家里的一切甚至拆毁房屋，城镇职工降工资、取消入党、提干、评优、晋职资格甚至开除公职。徐灵怀孕、生育小儿子李浩天时，正处于计划生育政策这一严峻时期。
　　 在李浩天之前，徐灵和丈夫秦纯钢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儿，也就是李浩天的亲哥哥秦怀远，孩子那时已经满四周岁。夫妻二人开始并无意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生育二胎。无奈避孕措施失败，徐灵意外怀孕。徐灵本想要做掉这个孩子，没想到丈夫和婆婆都坚决反对，一定要徐灵生下这个孩子，这让徐灵一下子也没有了主意。
　　 徐灵是县里一所中学的初中数学教师，当然知道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严肃性。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如果生下这个孩子，后果会很严重，不只是简单地罚款、降级问题,极有可能会被开除公职，丢掉自己在学校的工作。徐灵想尽快去县医院作人流手术，可又不能不顾及到丈夫和婆婆的态度，就这样在跟丈夫和婆婆的不断讨论和商量中，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徐灵怀孕五个月了，肚子已经开始有些显怀，做人流手术已经不可能，想不要这个孩子只能去医院做引产手术。看到在单位里很难再继续隐瞒下去，徐灵也只好跟丈夫和婆婆妥协，听从他们劝告和安排，对单位领导谎称得了子宫瘤需要手术治疗，请长期病假躲到邻县乡下亲戚家里去待产。
　　 徐灵不想做引产手术，也只能等待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可孩子生下来以后怎么办？要自己养想瞒肯定是瞒不住的，为要这个孩子而丢掉自己的工作徐灵又不甘心。难道就没有两相兼顾或两害取其轻的办法？她思考了好多天，也犹豫了好多天以后，终于自己艰难地做出了决定：这次不管丈夫和婆婆同意不同意，她都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做一回主，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立刻偷偷送人，以此来保住自己在学校的工作。
　　 一天，在丈夫和婆婆一起去乡下亲威家里看望她时，徐灵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开始丈夫和婆婆两个人都激烈反对，说什么都不同意。可他们扛不住徐灵的软磨硬泡和哭哭啼啼，更抵不住她要去医院做引产手术、然后跟丈夫离婚的要挟——徐灵跟丈夫当年毕竟是自由恋爱，两个人的感情也一直很好。丈夫和婆婆最后被徐灵逼得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勉强同意了徐灵的决定。
　　 想把孩子送人，偷偷的、做得人不知鬼不觉，这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要考虑为了孩子的将来，要选择一家好人家，这就更不容易了。徐灵通过自己家里的亲威，也见了几个想要孩子的人家。可不是对想要孩子的家庭不满意，就是嫌他们的家庭经济条件太差，给不了自己孩子美好的未来，最终都没有同意。
　　 就在这时，徐灵听妹妹徐敏说，她丈夫李明林的哥哥李明伟跟妻子结婚多年，始终没有生育，家里很想要一个小孩儿，男孩儿女孩儿都行。李明伟跟徐灵同在一座县城，家里的条件也不错。孩子生下来送给他们，他们肯定能视若己出，奉为掌上明珠，自己还能随时关注到孩子的成长。这次徐灵有些动心了，在妹妹和妹夫的帮助下，徐灵终于在生产前跟李明伟夫妇达成了抱养协议。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徐灵在乡下亲戚家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儿。生育时怕走露了风声，引起计划生育部门的注意，没有敢去医院，就在乡下找了一个接生婆给孩子接的生。还好生产中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母子二人一切都平安。孩子出生几个小时后，李明伟夫妇就把孩子给抱回了家。徐灵也在乡下又休养了一个多月，开始返回原学校上班。
　　 徐灵上班后，最初一切风平浪静。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躲到乡下去偷生二胎的事情学校似乎根本无人知晓，也没有人说什么。就这样又过去了两年，在徐灵以为一切都早已经烟消云散的时候，事情终于又找到了她的头上——徐灵是一个业务能力很强的教师，颇得校长的欣赏。学校原教导主任退休，校长要推荐她任学校的教导主任，就在这时学校一位教师的举报信寄到了县教育主管部门。
　　 原来校长要推荐她当教导主任，学校书记却想推荐另外一名业务水平也很优秀的教师。就在学校准备将两个人同时列为教导主任候选人，让全校教师进行民主测评的前一天，县教育主管部门收到了有关徐灵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偷生二胎的举报信。很显然，举报信是另一位教导主任候选人为了扫清障碍写给上级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位写举报信的教师顺利当上了学校教导主任，而徐灵教导主任不仅没有当成，还面临着学校的调查。
　　 接到上级教育部门领导的电话指示后，学校书记和校长商量了一下，就把徐灵找到办公室进行问询式调查。书记主抓学校计划生育工作，调查询问也以他为主导：“徐灵，你可能也听说了，学校本来已经决定把你做为教导主任候选人，进行民主测评。可上级却在这时接到了关于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偷生二胎的举报信。计划生育问题是一个十分严肃的政治问题，任何人都碰不得。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我们不得不取消了你的候选人资格，还要对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情况进行调查，希望你能够理解。”
　　 “纯粹是胡说八道。这是有人为了达到自己的卑鄙目的在故意整我。说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偷生二胎，证据呢？没有任何证据学校领导就做出这样的决定，这让我很寒心。”徐灵知道学校不可能有人掌握她偷生的证据，态度十分强硬。可跟领导说谎话毕竟有些心虚，徐灵的脸还是很不自然地有些涨红了。
　　 “你先不要忙着否认。有人说你两年半之前请病假外出看病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显怀的迹象，这你做何解释？”书记语速不紧不慢，态度也不急不躁地向徐灵问道。
　　 “我那时有病，身体有些虚胖，肚子也就略显得大了些。怎么？肚子大就一定是怀孕了？那我看书记、校长你们两个人肚子还挺大呢！也怀孕了？”徐灵说到这里，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太靠谱，忍不住笑了。
　　 “我们两个大男人怀什么孕？你这根本就是不想往理上说吗！”书记表情有些不悦。
　　 “我这不过是打个比方，说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当然吗！”
　　 “徐灵，你要好好配合书记调查，这样才能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如果你没偷生二胎，也还你个清白吗！”校长善意地劝解道。
　　 “徐灵请病假外出看病，当时说没说是什么病？”书记侧转过头去问校长道。
　　 “说了，当时好像是说子宫瘤吧。”校长不十分确定地回答道。
　　 “是子宫瘤，这怎么了？”徐灵问。
　　 “你把当时外出看病的病历和诊断书给我们拿过来看一下。”书记态度严肃地对徐灵说道。
　　 “怎么，怀疑我没外出去看病？”
　　 “是这样，徐灵。如果你把病历和诊断书拿来，不就说明你这段时间去看病了，根本没有在家里或躲在什么地方去偷生吗！事情的真相不也就清楚了吗！”校长对徐灵解释道。
　　 “谁看过病以后还总留着病历和诊断书？早已经找不到了，我怎么拿给你们看？”徐灵根本没去看过病，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病历和诊断书，只能这样推脱。
　　 “你要是这种态度，一点也不配合我们的调查，那我们就不好办了。”书记有些愠怒，语气中让人感觉到冰冷和寒意。
　　 “你回家以后再仔细找一找，找到了就给我们拿过来。”校长态度依然友善地说道。
　　 “我不是不配合，是确实真找不到了。你们总不能就因为这个就确定我是偷生了二胎吧？”徐灵嘴上很硬，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不能确定你生育了二胎，但也无法排除你偷生二胎的可能。你的不配合让我们更加怀疑。这件事我们还要继续调查，在调查期间，根据上级领导的要求，我们不得不先停止你现在的一切工作，直到查清事情的真相为止。”书记眼睛冷冷地盯着徐灵，一直到把要说的话说完。
　　 “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偷生了二胎，就这样停止我的工作，我不服！我要找上级领导控告你们！”徐灵声嘶力竭地大声对两位领导叫喊道。
　　 “要是有充足的证据就不是停止工作的问题了，那是要开除教师队伍的！我们这样做也是得到上级领导指示的，你要是想去找领导反映就去好了，那是你的权利。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书记下了逐客令。
　　 徐灵正式被学校停止了工作。她曾经为了这件事几次找上级领导上访，却始终都没有结果。她也曾经找过那位欣赏她的校长，校长说他也无能为力，帮不了她。还劝她接受现实，说这样到了退休的年龄毕竟还可以正常退休，总比开除教师队伍要强得多。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徐灵也只好认命，在家里办起了初中业余补习班。所幸补习班收入比正常上班还要多许多，徐灵也就渐渐放弃了上访、回学校上班的念头。
　　
　　 李明伟夫妇把徐灵生下的那个男孩儿抱回家里以后，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李浩天。夫妻二人精心抚养，孩子也一天天健康长大。他们担心孩子跟亲生父母生活在同一座县城，将来会相认，让自己落得个人财两空、白忙一场的下场，就在孩子两岁多的时候，举家搬迁，去了外地的一座沿海城市居住。
　　 虽然家搬去了外地，可徐灵和丈夫还是能了解到关于孩子和养父母的一些信息，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养父母居住在哪座城市。因为兄弟之间不可能不联系，孩子的养父跟徐灵的妹夫是亲兄弟，孩子现在的婶婶就是他的亲姨妈，也就是徐灵的妹妹徐敏。徐敏为了丈夫哥哥的家庭，有些信息对姐姐还是有所保留的，可徐灵还是陆陆续续从她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有关李家的情况。
　　 李家搬到外地以后，孩子的养父开了一家公司，而且公司的规模越做越大，钱也赚得越来越多。李家在好几座省会城市都有房产，养父母对儿子也很好，儿子在养父母家里衣食无忧，生活富裕。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孩子的养父母感情也很好。徐灵虽然对自己当初为了保住工作把孩子送人的做法有些后悔，也时常会思念儿子，可毕竟孩子是自己同意送人的，想反悔找不出任何理由，也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
　　 转眼十六七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徐灵和丈夫时常会想起当年送人的小儿子，可却始终无缘再见面。这一年妹夫的父亲70大寿，听妹妹徐敏说孩子和养父母都要回来给老人祝寿，徐灵和丈夫就动了想见一见小儿子的念头——因为那毕竟是他们的血脉骨肉，虽然当年不得已送了人，这些年心里始终割舍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