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走过】虫鸣声声(散文)
一
节令就是命令,一点也不错。
几乎一立秋,守候在门槛的秋虫就急匆匆地一下跳进来,在每个寂静的夜里,调试乐器,拨弄琴弦,亮开嗓子,深情款款地低吟浅唱。
在此起彼伏的“唧唧”声中,小小秋虫的形象在千年的古韵中显得立体而丰满。
那声声虫鸣,拨着心弦,响在耳畔,每每听得心惊肉跳,睡在家中,“促织声尖尖似针,更深刺着旅人心”的况味竟涌上心头。其实,想想,每一天,我们何尝不是奔走在路上,哪个又不是旅人?
工作伊始,我便如风筝飞离家乡,线在父母手中牵着,自然少不了往返在回家的路上。那声声虫鸣里,满满的都是家的味道。
如今,爹娘走了,家没了,风筝的线断了。我便如悬在云端的风筝,晃晃悠悠,没了方向。无论在哪里,都像无根的浮萍,再也找不到根基。
昨天,一个老师说,再过两周就八月十五了,听得我又是一惊,往日的幸福感再也没有,内心莫名地伤感起来,我知道“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份甜蜜的忧伤再也不会有了。
在声声虫鸣中,思绪如海浪翻腾,一忽儿这一忽儿那。声声虫鸣,让我既恐慌又眷恋。
虫鸣声中,我伴着“浆浆理理、拆拆洗洗”的节奏寻找儿时那熟悉的虫鸣声,耳边迅即传来蟋蟀那响亮而有力的回应:浆浆理理、拆拆洗洗、浆浆理理、拆拆洗洗……和老家院落里的一模一样。母亲说:“万物生灵,即便是小小的昆虫都有灵性。一听到秋狗子叫,村妇就知道该拆洗被褥棉衣,为冬天做准备了。”即所谓“促织鸣,懒妇惊。”“懒妇”也听得懂蟋蟀的殷勤提醒。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它们还在教学楼后的草丛里不紧不慢地重复弹唱。
犹记得,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每逢蟋蟀在墙角鸣唱的季节,母亲都会在凉爽的午后,将院子打扫干净,把暴晒了几天的被套、被面、被里铺在席上缝被子。一床一床,母亲缝得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一如墙角蟋蟀的鸣唱。母亲把满怀的幸福和秋日的暖阳都用一针一线存封到丝丝棉絮里面,温暖一个又一个清苦而寒冷的冬日。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妹妹都会不顾母亲的嗔怪,四仰八叉极尽舒适地躺在软绵绵、带有阳光味道的被子上,要么看看遥远的蓝天,要么眯一会儿眼睛,要么翻几个滚,无边的幸福在墙头朵朵金黄的丝瓜花上荡漾,荡漾。
母亲是村里乃至十里八乡有名的巧手,扒鞋样,不用学,一看就会;裁衣服,不用量,看看身段就能裁得合体熨帖。母亲缝的衣服、纳的鞋底针脚细密工整,怎么看,怎么好。
后来,母亲病了。父亲带着姐妹几个下地干活去了,我呆在家里写作业、做饭、陪卧病在床的母亲。每每听到蟋蟀又在室内墙角弹唱,母亲都会重复每年不知说上几遍的话:“秋狗子又叫了,又该拆拆洗洗了,唉!”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些许的无奈和愁绪将窄小的房间塞得满满。我便再也不敢做声,装作没听见一般专心写作业。
很多事情,明明不敢不愿想起,但却永运也不会忘记。虫鸣声中,每每想起被车祸夺去性命的父亲。
父亲一辈子谦恭,不愿麻烦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来来往往忙碌的警察、嘶鸣的警车、拉起的警戒线、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群众、坐在地上痛哭的儿女……父亲自己却像没事人一样静静地躺在路中央。记忆中,除了睡觉,父亲几乎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纵然是八十岁高龄的他依然奔波在疼爱儿女的路上。现在,他终于停了下来,他最喜欢戴的帽子、他心爱的自行车、手机、劳作的手套都散落在身边,我刚给他买的网鞋一只穿在脚上,另一只甩出老远……它们都伴随着父亲止息了一生的劳苦。
那景象伴着虫鸣,梦境一般,时隐时现。泪水溢满眼眶,在寂寂的夜里涌流不断。
夜深了,朋友发来信息:“不早了,上床听你的虫鸣吧!”
莫非她也是理解“蚁门知将雨,虫鸣觉近秋。衰翁非爱酒,无计奈孤愁”个中滋味的吧?
二
蟋蟀又叫蛐蛐、促织、秋虫、将军虫等。它是一种对物候变化十分敏感的昆虫,喜欢穴居,夏天喜欢住在田野、庭院的墙缝里、石头底下。一到秋季,随着天气转凉,蟋蟀就开始向人们的室内转移。著名的农事诗《豳风•七月》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写的就是蟋蟀的这种规律性变化。《唐风•蟋蟀》里也有诗曰:“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据载,上古时期的居室,往往是前堂后室的格局。堂,就是厅堂,是一家人日常活动以及接待客人的地方,往往是开放式的,堂前有两根楹柱,与庭院构成空间的分隔。而堂后才是一家人的私密空间称为内室,由外堂进入内室的通道就是“户”。因此,天气乍冷,蟋蟀在堂,当滴水成冰的时候,蟋蟀就穿门越户,进入内室,“入我床下”了。
四周悄然无声的夜晚,当我们听到厅堂里有蟋蟀的鸣叫声,或是吟咏起“蟋蟀在堂,岁聿其逝”这样的诗句时,心中总会不由得凛然一惊:哦,秋风起来了,天气转凉了,一年时光转眼就要过去了。这一声声蟋蟀的鸣唱,把我们沉睡已久的生命意识唤醒,促使我们从世俗的羁绊中挣脱,用敏感的触角去感知自然、思考世界、体验生命。
那声声吟唱,也曾引得多少文人墨客挥毫写下不朽的诗句,抒发自己忧伤的、孤寂的、忧郁的、忧愤的、无奈的抑或思念的愁绪。
虫鸣早在《诗经》里就开始响起,其中有“季夏之月,蟋蟀居壁”“处暑蛩鸣”“立冬蟋蟀入室”等诗句。在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之五中,我们也可以听到蟋蟀的吟唱:“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韩愈有诗曰:“虫鸣室幽幽,月吐窗冏冏。”其间的况味,只要时间、地点、心境匹配,不论是谁都会有所体悟。禾下土老师在《半夜虫鸣》中说:“我不想去想写诗时的心情与愿望,两句诗所描绘的意境跟我此时实在是雷同。隔着纱窗,虫鸣声声叩耳,听不出来自何处,却听出了一些寂寞,听出了一些思念,听出了一些叹息。一个人总是会思念着某个或某些人,经日,经月,经年,不得相见,就会觉得寂寞。”读后,心有戚戚。
“惜渠止解能催织,不识穷檐机轴空”,饱含诗人白居易对“民生之多艰”几多的慨叹;“犹恐愁人暂得睡,声声移近卧床前”,抒发的则是秋虫的鸣声撩人的愁绪。
1982年,余光中在给流沙河的信中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只。”这句话触动流沙河的灵感,也让他于虫鸣声中听到了乡愁,于是流沙河挥笔写就《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四年以后,余光中又在《蟋蟀吟》中写下这两行诗:“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
一只小小的蟋蟀,引发游子载不动的乡愁。
三
叶圣陶是无比喜爱秋虫的,他曾在《没有秋虫的地方》中这样夸赞它们:“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唯一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叶老说,没有秋虫的地方是可悲的,甚至是可咒可诅的。
他说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无论他靠着枕儿听,就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角听,却听不到秋虫的一丝声息。他是何等的失落,于是发出这样的感慨:“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令满耳朵是虫声了。”他是多么怀念那有虫声的美妙的乡间啊!尽管这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是他却感觉这正是无尚的美的境界!
如今,这“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唯恐不速了。”
叶老通过对没有秋虫的地方的诅咒和对秋虫灵趣的赞美,热烈而深刻地表达了他不甘淡漠沉寂的生活、期盼冲向生活激流的强烈愿望。
四
秋夜,我越来越迷恋窗外的声声虫鸣。
天气渐渐转凉,晚上睡觉依旧舍不得关窗,恐怕把那一池的虫鸣关到心门以外,怕再听不到草丛砖缝里的蟋蟀叫声。听不见它们热闹的喧嚣,心情便不得片刻安宁,仿佛入眠也不能做个好梦。
很是迷恋小时候夏天的夜晚听着墙角蟋蟀的叫声入睡的美好时光,犹记得男孩子们晚饭后如果突然没了影儿,多半儿是去捉蟋蟀了。捉到以后,把它们带回家,放在笼子里养着,采来一些新鲜的莴苣叶子喂养它们……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声声虫鸣,仿若置身一个温馨幽静的田园,身心放松,灵魂舒展,一任思绪放飞,伴着那只曾在很多地方、在很多人的心里唱过的蟋蟀。
谁不记得它曾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在深山的驿道边唱过,在长城的烽台上唱过,在旅馆的天井中唱过,在战场的野草间唱过……
劳人听过,思妇听过,孤客听过,伤兵听过……
一任它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