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行孝此人(微小说)
烟雾倏地蹿腾,火云作势地漫延。离庞家庄尚有一里之遥的秧田,正当壮年的庞行孝正在抛秧。为庞家庄老少所称道的庞行孝,的确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不仅仅如此,庞家庄老少异口同声嘉赞他宅心仁厚,极为孝敬父母老人,是庞家庄的楷模。此刻,庞行孝一眼发现火情,心里暗暗惨叫不好。他迅速扔下手里的碧油油的秧苗,拔腿朝起火的庞家庄疾跑。
庞行孝边跑边哭,因为起火的正是他家所处的那块地方。疾跑而哭得极为伤心的庞行孝,上气不接下气,但哭诉却也有板有眼。他心疼祖传的半瓦半茅草屋就要灰飞烟灭,这是火神作死要让他生不如死啊。伤痛欲绝的庞行孝并没有迟滞,而是甩动快极的步幅,他像是百米冲刺的高超运动员一般往前冲。草鞋甩脱了,光着脚丫在沙石上疾驰,他可不管腿脚到底痛不痛,他心里唯一关注的就是起火的自家的房屋。经过一座矮矮的小山包,登上十来级石砌的台阶,庞家庄不再遥远如梦幻,仅在五十米之距。
突然,庞行孝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脚步猛地一迟滞,眼泪即刻大刹车。一瞬间,庞行孝的身子骨像是石化了、凝固了,再也看不到极速的奔跑。过了十几秒钟,庞行孝的脸色忽然放晴朗了,大呼一声,喃喃自语:
“哦,不是我的屋……”
的确不是庞行孝的房屋,那是他家隔壁人家的房子。
隔壁人家住着公社徐秘书的媳妇子,庞家庄的大人们大都叫她徐嫂子。他家与徐嫂子相邻,大抵算是庞行孝不敢乱得罪的小干部家属人家。
庞行孝冷静了,脸上那一片死寂早已无了踪影。庞行孝掸掸衣服上的泥灰,抬望眼,恨不得仰天长啸。他见那火被灭得差不多了,便抖擞精神踱了过去。他从门口前的池塘边抓过一只大木桶,拎着一桶水呼哧呼哧地装模作样地奔了过去,将桶里的水准确无误地泼在了那处已基本上奄奄一息的冒着黑烟的起火处。
庞家庄可是老少出动,人多力量大,徐嫂子的房子终于得以保住。虽说烧了一处小小的偏房,但损失的确不算大。为感谢庞家庄救火的父老乡亲们,徐嫂子把年猪给杀了,摆了十桌流水席。这十桌流水席,吃得庞家庄昏天黑地,不少的人喝米酒也喝得醉醺醺的。微醉了的庞行孝,神色庄重,拱手对徐嫂子道:“徐老弟,吓得我够呛,我脚都吓软了,跑都跑不动了……”后边便是许多殷勤敷衍之类的话。徐嫂子笑笑,对曰:“行孝哥,您也吃亏了,真的好感激。若不是你们来得快,我屋只怕都烧成了灰烬了。”庞行孝略略谦逊道:“望得烟火起,比烧自家的屋都还心疼。还好,老天保佑哦,救得还算真及时,我也吓落了魂咯……”徐嫂子不由得语气变得激动起来,道:“行孝哥,等伢他爸回了,再来好好感谢,再来叨扰大家……”
庞行孝在庞家庄颇有人望,他说出的话自然是众人都想表达的意思。他出头露脸,等于全庄男女老幼脸上均有光彩。徐嫂子的敬重不是没有道理。
为了感谢庞行孝的义举,徐嫂子将上好的一挂板猪油送给了庞行孝的老母亲。七十来岁的老婆婆,一脸的皱纹,但看得出那皱纹深处蕴藏的说不尽的感激之情。老婆婆一双颤颤的三寸金莲,千恩万谢地将一挂上好的板猪油抱回了家。家就在徐嫂子家的隔壁。
庞家庄徐嫂子的房子起火之事,在庞家庄都当作了不得的新闻传议着,比烧屋更快意的是莫过于徐嫂子请的那十桌流水席。这将是他们终生难忘的。一连几天,酒足饭饱过后的庄户人家,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温馨快意的饱胀感,他们同样的欲望像是蠢蠢欲动的暗流,似乎希望能再吃上那么一回同样是有着猪肉荤菜的酒席,他们很久没有吃到有油的饭菜了。
没过几天,庞家庄真的又起了大火。那一天,庞行孝正好吆喝着水牛在田畈里犁田。黑烟滚滚浓浓,蔽天遮日,好不吓人。庞行孝停住犁铧,搭手眼眉,不慌不忙地巡视了一眼。那起火的地方正是前几天起火的地方,那火大约也是轻车熟路罢。庞行孝心想,这个徐嫂子也真是的,那么喜欢给人整酒席吃啊,钱冇得那里去得是不?哈,哈哈,火神找到她的家了,久居“沙家浜”咯,是不是上次我们还冇吃尽兴,还要再请我们吃一遭?那时,正是大割“资本主义小尾巴”的年代,庄户人家油水薄,吃一回肉已属奢侈,也因此,他们非常盼望有能力的人家多多请客,各家各户老少男女都到场,都上桌吃酒肉,解解饥馋。庞行孝闭上眼,慢慢陶醉了一会儿。陶醉的他,心里喜滋滋,自我估计道:“只怕又有一场酒肉好饭等着我……”过了半天,他把水牛系在树上,摆放好犁铧,伸伸懒腰,不紧不慢地走上田塍,抬腿朝庞家庄那个方向赶去。
火,火势熊熊。庞家庄的男女老少不甘落后,一齐上阵,联手扑打大火。房屋前的小池塘,人影攒动,热闹非凡,像是正拍摄的动感十足的黑白电影似的。
恹恹怏怏病态似的庞行孝一路踱至那个回家必经的石阶上,登高一望,眼珠子兀自突地凸出,嘴巴张得老大。足有三秒钟,庞行孝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的娘哎,老天爷噢,我的屋、我的屋全都烧光了……”
不敢抹泪,庞行孝撒起脚丫子猛跑。喘着粗气跑到着火的地方,人一下子瘫倒了。在庞行孝眼前的是坍塌的房屋,救火的男女老少全都一身黑污……
这次救火可是没有酒席的……庞行孝的老母亲熬炼板猪油时,柴火过旺,猪油浮啸,炉膛边的干柴一碰就着,可怜去了一挂上好的板猪油。更可怜的是,庞行孝的老母亲也被烧残废。
庞行孝的老母亲是徐嫂子拼死拼活给救出的,救庞行孝的老母亲,徐嫂子也被烧光了一头秀发。
缓过神来的庞行孝,有气无力地对徐嫂子嘀咕道:“徐老弟,你呢是好心救了我老娘,可是,她残废了,半死不活的,救了反是害……唉,咳咳咳……老娘残废了,还得管她吃喝拉撒什么的,队里每月只有十五斤米给她吃,不够咯,只怕还得吃我们的……”
徐嫂子愣住了,她听了庞行孝的话,似觉得庞行孝似在埋怨她救人似的,于是,有点不高兴了,皱眉道:“她是你娘亲呢,非是我喜欢多事……”说罢,怏怏地走了回去。
只是庞家庄的男女老少全都闷闷不乐了,为啥着火的不是徐嫂子的房屋呢,那样不就又有了一桌上好的酒席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