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兵味儿(小说)
不是汗溲,不是狐臭,不是脚丫子味儿,不是氨水味儿,更不是什么香味儿,说不明,道不清。别人嗅不到他身上那股味儿,只有老伴才能闻辨。他一直说是汽油、柴油、煤油、机油、润滑油、刹车油混合味儿,牵强附会地自称汽车兵味儿。一家人到海边,不让他去深水区游泳,他偏甩开儿孙往远处游,戏称最后一次海浴,彻底洗掉身上那股味儿。
这可急坏了坐在沙滩上看衣物的老伴。她走到水边呼喊他快游回来,他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不理。她喊儿女快去拉他,儿孙们玩兴正浓,不管。
还好,有一辆小汽车陷进了水边沙滩里,把他吸上来了。
五个男人,都是20多、30多岁,围着小汽车发愁。个个赤背,休闲短裤裤头落到了小肚子下沿,怀了孕似的,有的肚皮打了大褶,显然都是吃货。有的背上纹一只老虎或一条龙,有的胸前纹个洋美女,有的纹镰刀、斧头做臂章。老大在哪个证券公司大户室炒股,花一只电影股票,连续冲12个涨停板,大赚了一把。他买一只小快艇,在海中疯狂够了,冲洗了快艇,挂在汽车后,准备和大海告别。拖了一阵,拖不动,车轮一个劲儿地空转。
老头上岸后,暗笑他们傻。汽车和小艇都停在小沙坡上,车前有道小坎,多费劲呀。他要上前指导,被老伴拦住。汽车走烂泥路,越陷越深,他多次遇到过。四周找不到石头、木头等硬物填坑,只好把自己的背包垫在车轮下,有一次把军装脱下,填进泥坑,汽车才挣扎出来。那帮小子蛮干,开车的把油门轰得呼隆隆响,几个小兄弟在后边推,四个轮子原地空转,越陷越深,底盘被架起来了。
好比儿子开的车陷住了,他急得在沙滩上跥脚。
新兵那年,他参加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冻坏了脚,右脚大脚趾没有了。打完仗,领导照顾,由步兵改行当了汽车兵。以后参加援越抗美、对越自卫反击战,都是开车、管车。役中,安全行车40多万公里,节油无数。退休时,技术职称和薪水相当于副师級。他只觉得自己贡献小,仅献出一个大脚趾,不好意思。退下来,还原老百姓,见了驾驶员就教怎样省油、省车公里。有次遛马路,碰上城管们没收路边摊贩的蔬菜,他冲上去熟练地摘下城管车司机钥匙,硬要城管一样样过秤,给摊主打收条,还盘问城管没收财物后怎样处理?会不会私分?脾气不好的城管驾驶员斥责他防碍执法,先骂他一声“老不死的”,接着飞脚要踹他。防不住那一踹,不是小腿骨折断,就是一个膝盖骨错位。他闪开了,揪住城管驾驶员耳朶,闻他身上的味儿。城管一看他那神气,只好改称他大爷,把没收伪破三轮车退还了摊主。
他还穿军用夏装茄克式短袖衬衣,显示他的老兵味儿。穿好了短裤、衬衫、凉鞋,假装叫老伴闻闻他身上还有没有味儿,趁老伴不防,走近了深陷沙地的汽车,前后左右细察。
司机背上纹身是老虎,那就称他老虎吧。老虎打着手机,呼救援车,几句话就骂起来了:“你TM趁火打刼呀,几辈子没见过钱吗?老子有钱,宁可打海漂,也不让你JB公司赚一分钱!”气呼呼,把手机往沙地上一扔,踢一下车轮,说:“MD,拖一下车,要8000!”众人惊呆,一小兄弟捡起手机,吹吹沙,安抚大哥。小兄弟背上纹一条龙,叫小龙吧。
小龙说:“大哥,你别生气,我来还个价,给他们1000,快来拖吧。”
老头听得明白,心里敲边鼓:不花一分銭,也不多费油,就能拖出去!不是什么问题都要靠钱解决。
老虎指挥,五兄弟齐用力,先把快艇卸开,老虎再开车,四人后面推,照样不行。四个轮子扬起泥沙喷过车顶,四股沙柱好比南沙群岛吹填岛礁。老虎跳下了驾驶座,小兄弟们散开去,寻找什么法儿。
老伴见那帮人个个纹身,有一个还在胸上纹个洋女人,没好感。她把老头拉开,坐回原处,叫儿孙们快上岸。老头不想走,坐在马扎上看拖车。
“一群蠢货!”老头急了,“照我的土办法,一分钱不花,早开走了。”
孙子们舍不得上岸,老伴只好稳住他,防止他去管闲事。
“小子们长个脑袋不用,也没有省油、省车公里观念。我得给他们出个主意。要涨潮了,不快拖走,汽车和小艇都会被潮水淹了。”
散开去的几个小兄弟,都回到了老虎跟前,无功而返。老头再也坐不住,不理老伴劝阻,又走到汽车边。
“你们听我的行不行?”老头憨直地拍拍老虎肩膀,“有个简单办法!”
小兄弟们望着他,好像救星降临。几十人围观,有谁自愿来献主意呢?都只看热闹,免不了还有幸灾乐祸者。老虎也等待他的好招。啥主意呀?要他们去寻找两块木板来。老虎不屑一听,这沙滩上哪里有本板?刚才,兄弟们就是去找木板,都空手回来了。找不到木板,那就用一下救生衣吧,老头盯住了几件橘黄色救生衣,要他们都拿来垫在车轮下。
老虎不屑地瞪他一眼,说:“老爷子,一边歇菜去,别给我添乱了!”
老头也不爱听,说:“小子,你比我儿子还小,怎么这样说话?你没看出我是吃什么饭的?我开车过的桥,比你的车公里还多!”
老虎烦躁起来,推他一下:“靠边,靠边!”
老头站稳,说:“我真有办法,还简单!不信,你闻闻,我身上什么味?”
老虎哪能闻他味?只说一句:“咸带鱼味儿!”转身走开打电话。
老头受了伤害,盯着老虎背,喊道:“小子,你鼻子不通,我身上还有股老汽车兵味儿。我开车过泥坑路,过炮弹坑,你还没找到娘肚子吧?”
小龙见他较真,劝开他,他就不走。老虎打完电话,还叫他靠边看。兄弟们嫌他碍手碍脚,推他走开。老伴见他受了羞辱不知退避,过来拉走他,收拾杂物,带他走开。他还不动,观察着。
不久,老虎呼来一辆车,是朋友的,跟他的车一个品牌。那司机更二,20多岁,光背,大肚,光头,光脚,大肚下捆着一个钱腰包。不看现场,下车拉出一条长绳,拖。兄弟们又挂上了快艇,满以为轻易脱身。拖车也不得要领,起步过急,嘣一声,拖车绳断了。再拖,再断。三断之后,拖车的那辆车,轮子都原地空转,给自己挖坑,不得不停。
“还得我上!”老头又摆脱老伴控制,走近汽车,“小子,还是听我的,我老汽车兵,真心帮你。你看,开始涨潮了。”
老虎心烦,对他最好的态度是不答理。小龙走到老虎身边说,跟救援公司砍了价,4000元,拖车半小时内到达。老虎妥协了,答应道:“4000就4000!”他如此果断决定,也是让老头听听,看看,他有钱,就有办法。
小龙正要给救援公司回话,老头挡住他,说:“你们钱再多,也不能这样乱扔、乱烧!”
小龙说:“大爷,您别管了,不在乎那几个钱。”
老头四处观望,忽见远处有一位拾荒女人,背两个大袋。老头对小龙说:“你们把4000留着,花40元就行了。”快步过去,跟拾荒女说了什么,把她带过来,还帮她拖一个大网兜。两个兜里装的都是废弃的饮水瓶,还有废弃的游泳圈、玩具水枪。
他指挥五兄弟手扒,在四车轮前扒开一些沙子,稍现斜坡。他拖着拾荒女的网袋,把废塑料瓶都倾倒在沙坑里,亲手扒弄几下,像指挥他的部下,以命令口气,大喊:“挂上二档,稳住油门,走!”
汽车不费力地开出了沙滩坑,小艇也摇摇恍恍地跟着走了。小子们怕再陷,不敢停车。司机长呜喇叭,两边车窗都伸出一只手招摇,驾驶室右门飞出一张100元的票子,飞向拾荒女。对老头的信服、感谢,对拾荒女的报答,齐了。
老头还不走,老伴和儿孙们都在等他。他不慌不忙,帮拾荒女从车轮沙坑里一个一个地捡出瓶子,装进袋里。废品照样可以卖,老头已经付给了她40 元,够了。那个人扔给她的100元,她不要,往老头手里塞。老头把钱塞在网袋里。老伴喊他:“快点!”他好像没听见,看看有些压扁的瓶子里灌进了沙子,一个瓶一个瓶地抖着,敲着,把沙子清除干净。老伴又喊:“走吧!”他回喊:“再等一下!”拖起一袋瓶子,向着拍打沙滩的浪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