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西域，我没办法不喜欢龟兹城外那片胡杨林，特别是一片片金黄色的叶子随风飘扬，把整个天空都染成金黄一片，天地鎏金，美奂美轮的时候，我就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这时的我，会静静地立于幽灵的古道旁，任凭落叶飘身，感受那微风习习地吹，落叶唰唰地响。
　　 长在西域，我也没办法不喜欢龟兹原野上那片沙漠，红日西下，斜阳照在空寂的沙漠上，泛起点点金光，若即若离，时常会把我的心带到远方。
　　 但在这满地荒芜上，却也有浮想的空间，抬头有她笑靥如花，常在我心底悄然绽放。孤独是心里隐藏的血液，不管该或不该，它就在那里。我会怀念、幻想，也常会迷失。终于知晓的时候，只能离去。感谢所有曾经相遇和离别的人。
　　 “回裾转袖若飞雪，一曲似从天上来”，难以释怀的还是龟兹的胡旋舞。凝眸间，那曼妙的舞姿在纤尘中摇曳，那歌舞绽放的光彩总令人恍然如梦。
　　 所以，我觉得她并没有远去，哪怕过去了一千年，她还会踏着欢快的舞点向我奔来……
　　
　　 孔雀
　　 爹把我送来时，还带来了四只小孔雀。这东西在我们龟兹一带，几乎家家都喂养。不是什么稀罕物。
　　 “延年，等孔雀变成四百只时，爹再派人接你回去。”这是爹临走时撂下的一句话。爹的要求看似简单，却很难实现。好不容易把它们养大一些时，它们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抹着眼泪找遍了整个寺院，才在一个背角处找到了一地羽毛。
　　 我哭，我闹，我以绝食来抗议师兄师弟们馋嘴。饿了三天，浑身稀软地躺在炕上等那些家伙来赔不是，赔我的雀。可他们一个也没有来，好像个个都挺清白。
　　 师父拖着腿、弓着腰笑眯眯地进来说：“僧陀罗，丢就丢了呗，那些都是公雀，不会下蛋孵崽的。”他把一个大簸箩朝我面前一晃，又笑着说：“看我带什么来啦？”师父也是个汉人，还是我爹军队里的百夫长，后来打仗时断了一条腿，就到了寺里当了僧人。他的经名叫“弗沙提婆”，名字比我的还难听、难记。
　　 我看后不由乐了。师父带来的是一群小雀崽，我数了老半天才数完，一共十二只。师父还说：“住持发火啦，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偷着吃了。”
　　 这群孔雀还真的被我养大了，但能够长大的还是只有四只。师兄师弟们果然不再是它们的天敌，每天都会来帮我照料它们，饮水、喂食，不管是装模作样还是心甘情愿，看上去都像诚心诚意。
　　 往往完事后，我们一起看孔雀起舞。这四只孔雀都有自己的名字：秦琼、尉迟恭、程咬金、李靖，清一色的大将军。
　　 “秦琼”最漂亮，那小巧玲珑的头上像插着几朵翡翠花，展开的彩屏像一把巨大的羽毛扇，一个个黑环，黑、绿、黄相间，像是无数只大眼睛。“程咬金”最爱显摆，常把尾巴抖得哗哗响，就像仙女手中的彩扇，慢慢散开，又像透亮的珍珠撒在它身上，非常漂亮。“李靖”爱热闹，一天到晚都闲不住，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就像一朵绮丽的绿色彩云飘来飘去。“尉迟恭”的尾巴最长，喜欢把拖在尾后的羽毛挺直起来，围成一个圆圈，像一把五颜六色的大花伞，又像一块圆形的彩缎。
　　 师兄摩达说：“孔雀开屏是为了保护自己，从大尾屏上可以看到五色金翠线纹，还散布着许多近似圆形的“眼状斑”。一旦遇到敌人而又来不及逃避时，它们便突然开屏，然后抖动它“沙沙”作响，很多的眼状斑随之乱动起来，敌人畏惧于这种‘多眼怪兽’，也就不敢贸然前进了。”
　　 对此，师弟门头勒并不完全认同，他说：“孔雀开屏是鸟类的一种求偶表现，每年四五月生殖季节到来时，雄孔雀常将尾羽高高竖起，宽宽地展开，绚丽夺目。雌孔雀则根据雄孔雀羽屏的艳丽程度来选择交配……”
　　 他的话刚说完，就招致我们一帮小和尚好一阵子的嘲笑。我养的都是公雀，它们这样做又是在讨好谁呢？不过师兄见识广，师弟读书多，说的这些似乎都有些道理。
　　 师父也忙中偷闲，凑过来看孔雀。看着孔雀起舞，他还时不时地念叨几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
　　 师父也很有学问，不管我们听得懂听不懂，还兴致勃勃地说：“据《孔雀明王经》所载，佛世时，有一位比丘遭毒蛇所螫，不胜其苦。当阿难向释尊（佛祖）禀告之后，释尊乃说出一种可供袪除鬼魅、毒害、恶疾的陀罗尼，此即孔雀明王咒……此外，在久远以前，雪山有一金色大孔雀王，平素持诵该咒甚勤，因此恒得安稳。有一次，由于贪爱逸乐，与众多孔雀女到远地山中嬉游，而未诵该咒，因此为猎人捕捉。他在被缚之时，恢复正念，持诵该咒，终于解脱系缚，得到自由……”
　　 “有学孔雀跳的舞吗？”我关心的不是故事，而是眼前这群孔雀。
　　 “有。”师父肯定地说，“胡旋舞、扇子舞、伞舞等，其实都来自孔雀舞。”别看师父是瘸子，说起舞蹈也是一套套的：“舞衣轻盈，似飞花流云夜夜春梦。劲舞铿锵，旋转如风剑如虹。真真是千娇百媚，各领风骚。”甚至还会起身比划几下，惹得我们又是大笑不止。
　　 师父还说，孔雀作舞有严格的程式和要求，有规范化的“地位图”和步法，每个动作有相应的鼓语伴奏。至于说孔雀舞的内容，多为表现孔雀飞跑下山、漫步森林、饮泉戏水、追逐嬉戏、拖翅、晒翅、展翘、抖翘、亮翅、点水、蹬枝、歇枝、开屏、飞翔等等。舞蹈动作多保持在半蹲姿态上均匀地颤动，身体及手臂的每个关节都有弯曲，形成特有三道弯舞姿造形，手形及手的动作也较多。
　　 从师父说话时的神色看，他对孔雀舞情有独钟，甚至说还有其他故事在里头哩！
　　 后来才知道，师父的秘密还真让我蒙着了。师父曾经喜欢过一个龟兹女孩，她从三岁多就开始学舞生涯，用自己的舞姿来展现万物的美。那女孩说，她五岁时就学会了孔雀舞，当时懵懂的她，并没有感受到孔雀舞独特的魅力。六岁时又跳此舞，稍稍懂事，已感受到了孔雀舞的清雅。当她七岁时再跳此舞，已能领会到其中的意境：清朗的月亮高挂在胡杨林的上空，清幽的月光如纤纤玉手抚摸着沉睡的胡杨，同样也抚摸着几只在树林里安然漫步、饮泉戏水、追逐嬉戏的孔雀……
　　 师父见到那女孩时，她已经十五岁了。只是短短的一眼，师父就再也放不下她了。后来那女孩成了龟兹国的王子妃，师父也只能把那种深深的爱恋深藏于心了。再者，一个瘸腿老卒，放不下人家也是白搭啊！
　　
　　 寺院
　　 爹把我送来的寺院叫昭怙厘大寺，也就是后世人说的“苏巴士古城”。寺院坐落在铜厂山（却勒塔格）南麓，一个群山环抱的秀丽的山洼里。这里环境优美，幽静宜人，树林阴翳，杂草丛生，鸟喧林间，百籁齐响。据说，一千年前，有三位从天竺（印度）来的僧人，云游至此，就被这风水宝地迷住了。他们决定住下来，几经周折，终于建造了这座寺院。现在寺院有大小殿二十多座，房舍一千余间，僧众八百余人，比我爹的都护城还大。
　　 我住的院子比较宽敞，当庭的那几棵菩提树也是硕大无比。虽然已是深秋时节了，但它们还是那么挺拔苍翠。那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沐浴在玫瑰红的朝霞之中，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因为没有佛缘，主殿我是不常去的。我是来“修行”的，经书却怎么也读不下去，只能用喂养孔雀来消磨时间。主殿当然气派，高约十余丈，比我爹的点将台还要高大。寺院为长方形，四周有宽厚的城墙，中间有一高台，上有高达数丈的土坯方塔，我就住在方塔下面的一个别院里。再往西边又有一座地上地下双层建筑，是住持大师他们住的地方，周围是讲经堂、藏经楼、大殿、僧房等。
　　 寺院太大不好讲，就单说说我的住处吧！从寺院山门沿一条崎岖蜿蜒的石子路进来，穿过广场便见一平台，这个台子有四丈长两丈宽，外沿是用一块块巨石砌成。平台间栽有松柏及各色的花，如无花果、夹竹桃、月月红之类。平台正前方是露天祭台，高约两尺，上有香炉和烧纸的槽。祭台两边一边一座香火塔，用青砖砌成，看上去像小型宝塔。它的背后就是方塔，从旁边绕过就到了我住的院子了。
　　 从我住的院子往东行二十余丈，就到了佛堂，这里宽敞且空荡。里面靠正壁是神殿，上面供奉着各种木雕、泥塑神佛，有手拿净瓶的，有盘坐莲花、宝相森严的，有头戴冲天冠、手捏指诀的，有赤脚跌坐、笑口大开的等等，都惟妙惟肖。正中神殿前放一张供桌，上面摆着一个签筒，内盛满竹签，、这些都是庙主的看家宝贝。签筒供人抽签，签书供庙主翻阅查对，木鱼供庙主念经时敲击，香烛纸钱则助他巴结神佛，孝敬菩萨。
　　 从大殿出来，再往东走数十丈，穿过空旷的门洞，就到了铜厂河边。那是我放牧孔雀的地方，也是淘不尽乐趣的地方。沟里细流潺潺，蒹葭苍苍，绿柳婆娑，野花灿烂。崖壁上，伸手可掇的是鲜红欲滴的野生枸杞果，霜降过后，这东西分外酸甜。灌木和杂草丛中，毛茸茸的小松鼠正在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偷窥着我和我的孔雀，见我们不是不怀好意那种，它们倒也放心了。
　　 沟里寥寥无人，只听得鸟雀唱和，眼前是柳影绰约，凸显出一份宁静和神秘。欣赏着那色彩斑斓风景，身心沐浴在先人智慧的光芒里，很容易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此刻，心里也像清风拂过碧蓝的天空，空旷辽远，纤尘皆无。这时，我也会安静下来，孔雀通人性，也不再胡闹了。
　　 让我心动不已的是刀劈斧削般的直指云天的雪峰：造物主真是神通广大，愣是在这苍茫荒古的西域大地上，造就出一爿皑皑山峰，见到它，我更加无语，更觉自己的渺小。面对这碧水绿柳，山鸟野花，使人恍惚有时空错置的感觉。我会想到一千年之后，设若我还活着，将会看到什么？由衷地感叹佛门先贤独具慧眼，竟然能借着这奇山异水，开辟了这样一个安放灵魂的一方圣地！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出家”人。就因为差不多十年前出的那档子事，爹把我送到了这里。我走了，再也看不见、听不到霜寒雾浓之晨、风高月黑之夜传来的旌甲披霜和马鸣啸啸；再也看不见、听不到铁马冰河，沙场点兵、胡笳声咽的悲壮，羯鼓声悲、旌旗猎猎，马蹄踏踏、血流遍野、尸陈狼藉的震撼了。
　　 我走了，爹和爹的那些兄弟们还在演释一幕幕激烈、残酷的悲剧，他们没有心思看这些灿烂的阳光和醉人的清风，没有心思去听那些即将进入历史的一页页心曲。
　　 师父曾说，在龟兹这片广阔的舞台上，历史在这里颤栗、在这里阵痛、在这里分娩。拾起沉重的目光寻觅消逝的历史，只见远处依然是一片空旷和沉寂，成群的牛羊安闲地咀嚼着绿色和时光，粗犷豪放的牧歌已然羽化为了过眼的云烟。
　　 他没有明说，可我同样清楚，或许我爹和他的兄弟也会由喧嚣、鼓噪变回消沉、寂寥。这只是历史的一个起承转合，周而复始，谁也无法根本改变。
　　 人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却连钟都不愿意撞一下。寺院里的生活起居，常以晨钟暮鼓四字概括一天的始末。朝时先钟后鼓，夜晚先鼓后钟。
　　 每天清晨，早课前一时或半时，负责打板的师父提前起床，先叫起香灯师和负责司钟的师父，而后巡寺院一周击板报时。大殿香灯师父要负责把准备工作做好，开户亮灯、上香供水等等。打板师父打过五板接钟，催醒大众师父们觉醒。我是第一个醒来，却是最后一个起床。
　　 晨钟先紧后缓，唱“楞严赞”并诸佛菩萨圣号，如是三反，共百八响。最后轻叩三下，呼护法韦陀尊天菩萨，接大鼓。大钟名幽冥，上彻下达，启迪众生远离苦恼。敲鼓为祈风调雨顺，所以要敲得绵绵密密，不杂不乱。
　　 大众师父在钟声中完成洗漱，在鼓声中进入念佛堂站班。鼓三通后接云板，众师父们排班进殿。接引磬铃鼓，三拜问讯。再接大鱼、大磬。维那起腔，是为晨时之课诵。
　　 师父曾说，凡心向佛者，大多都是在尘世留有很深伤痕的人，障孽太多太重让人应接不暇，内心疼痛或身心疲累，就很向往佛陀清理和祛除了欲念的清净境界，唯有它才可慰藉平生。
　　 他说的这些我根本不具备，如果不是因为都护城的那些事，我是不会来的。
　　
　　 都护城的那些事
　　 先说紫嫣。她的那张脸看上去仿佛只比小甜瓜略大一点，就像从最标准的美女漫画上走下来的人一样，看着比较舒服。比起一般美女的大眼睛不同，她的眼睛大而有神，似乎眸子里有水波荡漾，仿佛无时不刻在默默倾诉着什么。略薄柔软的樱唇，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宝石红，随时细润的仿佛看一眼就能让人沉醉似的。另外就是一头水一样柔美的乌亮长发，流瀑般倾斜下来，恰倒好处地披散在微削的香肩上，使人会产生抚摸一下的冲动。
　　 我认识她时，我们只有六七岁的年龄。但我发誓，也是认识她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是个男人。形象上的巨大差异让我无地自容，但还是忍不住想看她。一开始我们无话不谈，似乎有着若即若离的感觉。再后来她越来越漂亮，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吸引了我，便开始找她，但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