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的某一天，偶然发现，母亲总是右臂微蜷置于胸前，用左手端饭菜，再看脸色发黄，眉头紧皱，才意识到她肯定有事。问。母亲想活动一下右臂，让我放心，但右臂只是微微活动了一点，她就疼得不由“哎呦”一声，即便这样，还强撑着说：没事，前几天套沙发罩，可能是用力过度了，有点疼。过几天就好了。
　　 帮她按摩了几下，母亲连说舒服，我就想着，大约没几天就好了。之后忙于上班，照顾大树，去的次数也不多，电话中询问，母亲也总说：好多了，好多了。
　　 嗯，好了就好。这样应着，我下意识地将这个事情忘记了。
　　 几天后再去，原本以为会看到风风火火的母亲，却看到母亲愁苦着脸，偎在沙发上，左臂抱着右臂，精神萎靡，看到我也不愿意动，而是指派我去帮父亲做饭。追问。母亲才说，肩膀仍然疼，并且越是晚上疼得越严重，根本无法入睡。
　　 即便如此，说带她去医院，还跟我急，疼几天就行了的，去花钱干嘛呀！我硬着带她去医院。医生拍片后说：肩周炎，没大事，需要锻炼一下。给开了一些内服外用的中药。母亲信药，忘记了锻炼。药吃完了，还是很疼，于是大姐陪她去做了核磁。还是同样的结论，同样叮嘱。可母亲还是固守老观念：受伤的部位不能动，越动越坏。
　　 不动的是胳膊，移动的却是时间。临近年关，各家都喜气洋洋的。母亲右臂的状况越来越糟。母亲说，晚上不仅睡不着，还会疼得不由自主流眼泪。
　　 见此，我的心一揪一揪的疼。但又想，各种检查都做了，药物也吃了，都不管用，还能怎么样呢？母亲抱着胳膊，无助地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
　　 突然想到郊县会有贴膏药治疗的，于是跟母亲商量，母亲却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说什么也不去，还说大医院没有看好的，小门诊怎么行？
　　 急得我团团转。夫君见状，说：我来。
　　 怎么说，母亲也不好违了姑爷的好意。不情愿地跟了去。贴了膏药的同时，大夫叮嘱，必须锻炼。然后详细地解释：肩周炎就是肩部肌腱发炎了，这个时候，如果保持不动，那么炎症会迅速蔓延，如果消炎加锻炼，虽然很疼，但会慢慢消除炎症，缓解肌腱粘连，逐渐减轻疼痛。您看，不是夜里疼的多吗？就是因为夜里一点不动，所以疼痛会加剧，白天多少活动着点，就会减轻。
　　 这句话是“注意锻炼”的扩充句。母亲终于听懂了。回到家，她学着大夫的模样，尝试扶着门框锻炼，可右臂略微使力，就疼得不由全身抖动。
　　 疼，是看不到摸不到的，但此刻，却将我们的心紧紧地勒住。正欲上前阻止，母亲却猜透了我们的心思，懊恼地说，一早大夫就说让锻炼，她总以为吃药就行了，没当回事，真不知道锻炼对于治疗有这么大的帮助，早知道这样，就是不睡觉，也得练，没准早就练好了呢！
　　 母亲还自嘲地说：年轻的时候，干活的时候，常扭到这儿，碰到那儿，没几天就好了。一直自认为体力还不错，要不，怎么能独自装沙发罩呢？等你们来一起弄也行呀！现在也服老了，后悔也晚了，练吧！不能再让你们跟着去检查了，花钱撘功夫。
　　 母亲说到做到。当时正值数九寒天，常见坚持锻炼的母亲，汗水自她花白的头发尖儿滴落，但她顾不上这些，而总是欣喜地说：练了真行，之前我的手够不到脸，现在行了，之前不能抬胳膊，现在已经比之前抬高了一些呢！
　　 说着，她扭着微胖的身子，摸摸脸，抬抬胳膊，我们看到她依然有些吃力，但她脸上的皱纹里，都含着笑：自己在家练没意思，我现在每天去公园练。真是河里没鱼市上见，到了公园才知道，真的有很多老人跟我一样呀！有一个老人也是肩周炎，之前不练，到胳膊不能动了才开始，到现在已经练四年了，虽然好了很多，但依然没有恢复如初。还有一个老太太，也是疼，总是抱着胳膊在公园愁眉苦脸地转圈，孩子一趟趟地陪着去医院，也无济于事，她甚至抱怨孩子不孝顺，总说不如死了干净。看到我锻炼的样子，她才终于弄懂了，并非孩子不孝，是自己个太过偏执了。
　　 母亲还说，这些天，她们常一起锻炼，互相鼓劲儿，一起说着各家的家长里短，疼也不会减轻很多呢！
　　 母亲快人快语，说话带笑，但我心里依然不是滋味。虽然母亲将带着汗水的浸润着疼痛的锻炼说得如此轻松，但我知道，这其中，有太多母亲的隐忍，她不愿意让我们都惦念她。
　　 逐渐的，她说，晚上不会疼醒了，可以连续睡一夜了。
　　 我才知道，之前的数月，很多我酣睡的夜晚，母亲在独自煎熬着。我问她怎么熬过来的。母亲就说：乱想呀，想你们小时候，想老家的那些陈年旧事，想那几个外出求学的孩子，想给你们能做什么好吃的，还会想之前住过的那些房子，那些邻居，帮助过咱家的那些好人……想想年轻时熬不过去的那些难，不也都熬过来嘛，这样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你看，我现在可以这样，这样……母亲做着我们轻松可以做到的动作，但我知道为了做到这些，母亲真的忍受了太多的疼痛。母亲还轻声说：之前你爸呀，不喜欢我去跟着那群老头老太太跳舞练操，现在我一早去超市门口练，下午去公园跟着另外一群人练，现在，我不光肩膀好多了，身体各方面也灵活很多了呢！
　　 母亲还特意坐在小板凳上，按以往，她是自己站不起来的，需要我们搀扶才行。只见她撑住茶几，略微使劲，竟然站了起来。虽然还不太利索，但相较之前，真的进步太多了。
　　 母亲说：老了老了，一辈子也没有正式工作，留不下什么财富给孩子们，老了不拖累孩子，就是孩子们的福气啦！
　　 拖累啥呀，不过身体好，您自己不受罪是真的。这样多好呀，身体灵活得像个小姑娘。我调侃母亲，脑海里却想起母亲曾说过的：当年你父亲当兵，俺还是小姑娘，和大家一起扭着秧歌送他走的。那时的母亲，身形消瘦，两条漆黑的麻花辫搭在双肩上，白皙的皮肤，灿烂的笑容，双手挥舞的红绸缎，这岂不就像《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石光荣和楚琴一样嘛！普通平凡至极的父母，瞬时在我们的心中高大起来。
　　 困扰母亲半年的肩周炎终于在她坚持不懈的锻炼中好了起来，同时，我还发现，母亲之前忙着给外甥们做饭，一直很少出家门，在家看看电视，给我们姐妹打电话。若哪个打不通还会特别担忧。
　　 现在母亲逐渐有了自己的世界，她的时间里，会有锻炼时间，购物时间，之前一直不肯撒手的接送外甥的事情，现在也终于放手了。这次小妹的儿子回任丘时，她就没去送，二姐的孩子去武汉上大学时，她和父亲并肩站在后阳台，看着外甥上了我夫君的车，叮嘱着，摆摆手，落了我们看不到的泪。
　　 还有时，母亲会说，你若找不到我不用担心。我跳舞练操时接不上电话。
　　 母亲学会用微信之后，电话也少打了，有啥事，就语音给我们留言。她说，反正事情都不急，等我们不忙了，可以看到。还不耽误我们的工作。
　　 我家大树临上学前，特意跟他姥姥说：姥姥，我们哥四个都出去上学了，（我们姐妹四人，一家一个）你有什么事情，就找我妈，卖力气的，等我放假回来干也行。
　　 听到大树这样说，我母亲一瞬间泪眼婆娑。
　　 大树去到学校后，还特意给姥姥打电话报了平安。
　　 我之前曾担心，四个孩子都外出了，我们也忙于工作，父母亲的孤单到底怎么排解呀！我没有想到，延续近一年的肩周炎，竟然意外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此刻回想，仿佛一切都是必然。
　　 母亲、我、大树，还有所有的家人，都在经历中，不断领悟和成长，那么，已经六十六岁的母亲已经做出了表率，我们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今天偶得一张大树的照片，中午去母亲那儿吃饭时，特意拿出来，父母亲一起凑在手机屏前，戴着花镜看。大树灿烂的笑容感染了他们。母亲说：这么好呀！
　　 我说：当然，那么好的学校，大树估计做梦都能笑出来！
　　 周日，大树相对拥有更多的时间。他打电话跟我介绍了他的老师，字字句句中都满是自豪感。他说：妈妈你放心，有问题我自己解决，我肯定会好好学。
　　 我说：不必每天报平安，有事解决不了了，再打就好。你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大树说：好。
　　 我跟母亲说：有事你就打电话，我们随叫随到哈！
　　 母亲说：行。
　　 母亲的肩周炎从上一个冬天走到这一个秋天，种子蛰伏在肥沃的土地里，已然又到了新的丰收季。母亲则用她的疼痛，引领了我们的成长，此刻书写，满心感慨。
　　 若呵护着疼痛，疼痛会一直都在，若用疼痛挑战疼痛，会发现，超越疼痛的极限，竟然一番如初的安然；若守着孤单，孤单会一直都在，若走出孤单，会发现孤单的外延，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