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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水井(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05发表时间:2016-09-07 17:45:35

水井,作为我们另一个肉身而存在。在早晨在黄昏,井边的人,用木桶和绳索朗诵生活。井通常在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和月亮遥遥相望。我们在井院里,洗菜,洗衣服,洗头,洗澡。我们在这里窃窃私语。我们在这里独坐,目不转睛地遥望星辰。我们在这里和相爱的人,亲吻,紧紧地拥抱。我们把井水挑回家,煮饭煮茶,做豆腐。我们把井水装进瓶子里,带到异乡,也就是把井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的月亮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沉落的面影背在了身上。
   在井院,我们架起一个两米高的杩槎,一个长长的竹棍扎在杩槎上,竹棍的一头固定一根铁索,铁索有挂钩,把水桶挂在挂钩上,探入井里,打水。竹棍的另一头,坠一个大石块,竹棍成了杠杆,把水提上来。这就是打井水的桔槔。高高的桔槔,是异乡人的记忆坐标。桔槔,高过了万丈高楼,高过了灵山,高过了黄岗山,高过了脚下的任何一座山。我们仰起头,桔槔耸入云端。桔槔是移动的,我们走到哪儿,它移动到了哪儿。月亮挂在桔槔上,摇晃,像一个水罐。水罐里,有荡漾的水声,似乎藏着一条地下河。
   枫林鲜有水井,河边人家,无须打井。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饶北河上游,建了华坛山萤石矿加工厂,废水含有硫,污染了整条河,鱼虾不存,人下河洗澡,皮肤长出红斑疹,更不能洗菜洗衣了。村里开始打井。打井师傅来了,四处勘探,都难以找到适合打井的地方——村里多焦土,焦土层太厚,水出不来。打井师傅说,打一口井,花费太大,不如在山边打井,山边是黄泥,山泡泉多,水源充足。石拱桥边,有了第一口井。桥边有一棵柳树,碗口粗,夏季,把整个井院都遮了荫,很是凉爽。井是双眼井,一口打水喝,一口洗衣洗菜。还有一个大水池,池边铺了青石板,小孩可以坐在青石板上玩水。水是泡泉,冬暖夏冷。暑气日盛,我们把丝瓜、冬瓜、金瓜、西瓜,扔进水池里,要吃的时候,捞上来。瓜,一个个地浮在水面上,绿绿的。浸水半天的西瓜,切开,有一股凉气,吃几口,身上暑气全消。我们去田里干活,带一个毛竹罐去装水喝。毛竹罐相当于大茶杯,可以盖起来,密封。淌足了汗,我们坐在田埂上,把毛竹罐打开,仰起脖子,咕噜噜,喝到肚子发胀。冬天,井口有绵绵不断的热气,白白的。早晨,水池边,围了一圈的人,洗脸刷牙。尤其是有相邻做喜事,藕、荸荠、芋头、黄豆、萝卜、海带、冬笋、明笋、鱼,用箩筐挑到水池去洗,七八个男男女女,蹲在水池边,叽叽喳喳地说笑,暖阳照着,一家子的喜庆,便是整条巷子的喜庆。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猜想,刘禹锡的陋室边上,也有水井。水滋生苔藓。井边有青色苔藓。苔藓有绒毛,青黝色,若是有积水,绒毛浮起来,像绿水母。苔藓是时间的一种表现形式。苔藓是不会死的,暴烈的太阳,把它晒得枯焦,晒出干燥的螺旋藻模样,用脚踩,变成粉末,只要有水打湿,过一夜,苔藓又绿了。山区多雾,多露水,又在井边,苔藓常年油绿。苔藓有两种,地面上的,像绒毛,如动物的皮毛,叫灰藓;井里的,有枝茎,沿井石爬,印出花美图案,叫水苔。“长风隐细草,深堂没绮钱。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沈约《咏青苔诗》)苔藓给人荒凉感,是故园破败,故人凋敝的隐喻。水井边的苔藓,则有水意绵绵之感,人丁繁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一双红鲤鱼,在水井里,恍若故人。鱼始终不长,巴掌大,巧活灵便。鱼是信号灯,水被投毒了,受重污了,红鲤鱼会死,或浮起来,腹部朝上。也有米虾,针头大,一群群,吸附在水下的青苔或地衣里。偶尔有青蛙,跳,跳,跳,不小心把井沿当作了跳台,啪咚一声,落下了井,再也上不来。蛙便哇哇哇叫个不停。坐井观天的蛙,是最孤单的蛙,没有伴侣,也没子嗣。把水桶扔下去,扑通,把水提上来。蛙见桶落下去,惊慌地乱跳,要么钻入水里,要么躲在石缝。桶七上八下,没个消停。过了几天,蛙习以为常,桶落下去,它也不躲闪,耷拉一下脑袋,眼睛睁大大的。桶搲水上来,也把蛙搲了上来。夏日溽热晌午,蛇会盘在井圈,像一堆牛屎,乌黑黑。井边多青蛙,多田鼠,蛇吐着信子,捕捉到了食物的腥味,嗦嗦嗦,从山边草丛悄悄而来,捕食鼠蛙。吃饱了,蛇便盘成一团,似女人头上高高的发髻。提水的人,以为是井绳,手一把抓下去,冰凉,连忙撒出去,才知道是一条乌梢蛇。井绳一般是棕布和苎麻编织的。弹棉花的师傅,有一个木轮子,会呼噜噜地转。把棕布丝和苎麻拧紧,分成两股,固定在一条板凳上,棉花匠两只手,各拿一个木轮子,转,越转越快。棕布丝和苎麻转成了两根绳子,再把两根绳子合起来转,呼呼呼,便成了井绳。井绳十几年不烂。浸了水,井绳发胀,又粗又硬,像一根油茶树。顽皮的小孩,不怕父母竹稍打,怎么打也不哭。但怕井绳打,无论多顽皮,看见父亲手上拿着井绳,便老老实实。井绳打在皮肉上,一条条红印,火辣辣地烧,三五鞭子打下去,皮开肉绽,衣服都没办法穿上身,也躺不下身睡。痛,火烧的痛,盐腌的痛。井绳用了两年,棕黄色和苎麻白,转成了黑色,棕毛翻了出来。
   小学时候读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语文老师全初圆是个赤脚老师,解不来“床”字,说是睡觉的床铺。到了我读《唐诗三百首》的时候,才知道不是,“床”指代井上护栏,即井栅栏的意表。古诗中,井是一个常见的物象——有水井之处,便是故乡。诗人爱游历,背一个包袱便出门了,四处借宿,看见了水井,睹物思人,想起了家中老母,想起了妻儿,感怀万千。“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杜甫写《宿府》,悲凉之气油然。离乱的时候,水井便是一个伤口。
   雨井烟垣,多么荒落,破败,让人痛彻。
   背井离乡,从此流落江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在冷兵器时代,井,不但是村户的水源,也是避难之所。井下,有一侧窗,窗与地下室互通。1976年版《流星?蝴蝶?剑》电影,由楚原执导,井莉、谷峰主演,对古井有细致的镜头描写:谷峰主演的孙玉伯受律香川暗害,躲在井里疗伤。井成了逃生暗道。
   南方多水,多雨,掘井大多是方便生活,而非无地表水源去找地下水源。西北干燥,雨量不充沛,饮水是大事。1987年,导演吴天明摄制的《老井》,塑造了黄土高原人坚韧不拔的精神,感动千万人家。其中有一个细节,堪称经典:巧英和旺泉被土石封在井下,在生命可能随时被夺走的情况下,他们酣畅淋漓地做了一次夫妻。这是出人意表的细节,也是井的灵魂:旺盛的生命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每一口井,都是有生命的。井,和人,没有区别。
   投井自尽,可能是最绝望的人了。枫林有人悬梁自尽,有人喝农药自尽,有人喝毒鼠强自尽,也有跳河自尽。有一个人想投井自尽,临了,还是把自己吊在桔槔上,可能他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废了一口井吧。吊桔槔的人,叫金山,四十来岁,脚有残疾,走路的时候,右腿外撇,划半个圈。有一年,他儿子考省级示范高中,差12分,要交插班费,3000元起始交,差1分交1000元,他要交15000元。他哪有那么多钱呢?借了很多家,才凑了6000元。他三天两天坐班车去城里,想恳请学校减免插班费,可见不到校领导。值班室的人说,找校领导的人太多,领导都躲着,手机都关了。有一次,到了晚边了,金山还候在门口,候到了领导。金山见了领导,跪了下去,说,帮忙,帮忙,实在找不出钱了。领导请他喝了茶,说,根据实际情况,可以减免5000元,已经是最大力度的减免了,再要减免,已经没有权利了。金山回到家里,又四处借钱,张罗了一个晚上,钱还是没有着落。他想想,很绝望,在井边抽了半包烟,把裤带解下来,吊死在桔槔上,遗言也没留一句。
   一口老井,据说会有井鬼。井是阴性之物,以女鬼居多。鬼故事一般是这样:一个女人去井里打水,看见井里晃动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绽开了鬼魅的笑脸,女人扔下水桶,受惊而逃,从此一病不起。也有男人打水,把女鬼带回家,媾和,或在在井边媾欢,自此冷落妻子,最后家散人亡。驱鬼的方法,便是请道士来做道场,画符,贴在井圈,贴在桔槔上,让鬼不再靠近。
   鬼是没有的。但井确有奇异之处。它有奇异的镜像原理。我们俯身在井沿,我们的面影会浮浪般摇晃,天空也在摇晃。我们俯身不动,长时间地看着井水,眼睛会慢慢昏花,脑袋开始缺氧,晕眩。落井的人,不是不小心踏空落下去,而是看井水时间太长,晕眩,失重,落了下去。这个时候,若有人投石下去,落井的人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还不知道谁在投石呢。井,成了圈套。陷阱,在生活之中,也无处不在。陷阱借用了井的镜像原理,给眼睛设置了障碍。
   事实上,水井处,是最有情调的地方。尤其在夏天。早起的堂客,夹一个饭箕,在井边洗米。米白白的,饭箕黄黄的。饭箕浸在水里,慢慢晃,米灰在水里洇开,水也成了灰白色。米下浮上来,追着米灰吃。吃过早饭,堂客从各扇门里出来,拎一个大脚盆,脚盆里,是昨夜换下的衣裳,和一个棒槌,以及肥皂、竹板刷。有的堂客,一手拎脚盆,一手拎菜篮,菜篮里是刚采摘来的菜蔬,豆角,金瓜,茄子,辣椒,满满一菜篮子。堂客聚在水池边,蹲下身子,捋起衣袖,洗衣洗菜,互相俏骂。也有不俏骂的,边洗边哼歌:
   一日三餐三日九,三餐茶饭一壶酒。
   男要勤来女要俭,三餐茶饭不求人。
   日头当空腹中饥,一粥一饭好充饥。
   鸡鹅腊肉不想要,歇下锄头担畚箕。
   哼唱的,都是一些乡间小调。如《尺鞋底歌》:“看见嫂嫂尺鞋底,细针木线对起孔。一针一线放好样,尺起花样真好看。”这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唱的。姑娘时兴唱邓丽君的歌。如《甜蜜蜜》《小城故事》《夜来香》。歌唱了一半,被别的姑娘取笑,说猫叫春了,人也叫春。唱歌的姑娘臊得满脸通红,互相泼打起水花,抱在一起,落进了水池里。
   晚边,男人来了。男人端一条矮板凳,坐着池边洗脚,洗锄头,洗两齿钳,待女人散了,到水池里洗澡。孩子无忌,一天到晚,随时泡在水里,嘴巴咬着黄瓜咬着包皮瓜,裤头挂在柳树桠上。
   枫林,屋舍密集,年轻人谈恋爱,也没一个适合的去处。吃了晚饭,男孩子沿山边散步,转了两圈,到了井院里。女孩子已早早地等了,站在柳树下,看萤火虫随风起舞。月光朗照,树下有了卿卿我我,有了海誓山盟。我二姐找的男友,是本村的,天天去井院约会。那时我还在外地读书。我父亲不赞同我这个未来的姐夫,把姐姐关起来。我姐姐从阁楼窗户跳下去,去约会。我姐姐在生活上,颇受折磨,几次想离婚,我都劝解她,不要离婚了,小孩都成家了,离婚已经没有意义,在一个屋檐下,各自顾各自吧。中年以后,人会逐渐学会放弃很多东西,年轻时珍视的东西,会越来越轻视,轻视的东西,反而越来越珍视。人对生活的认识,和年龄,有很大的反向性。比如我,年轻时,特别喜欢说话,喜欢呼朋唤友,现在不愿说话了,即使朋友满座,我也是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看,偶尔露出假意的笑容。我知道,知心人,在一生之中,是极其有限的。现在的人,自尊心都很强,一句话没说好,便翻脸不认人。自己也是无谓的人。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是生活的法则之一。
   水井一直还在。自枫林通了自来水之后,去井院的人,少了很多。井院里,荒草长了出来,柳树不知哪一年,被雷劈了一半。一半枯死,焦黑,另一半兀自婆娑。自来水不是水厂生产的,是引来的山泉水。在半山腰的山坳,建一个大水池,把山泉引入水池自然沉淀,把净水渡入另一个水池,接水管,通入各家各户。枫林多山,多山泉,水质清洌甘甜,煮茶煮饭,都有甘味。自来水免费,到了年底,一户交十块钱,给管理水路的人,算是一年辛苦费。山泉不如井水。冲澡,洗衣,冬暖夏凉,井水无比爽身。煮饭煮茶也好,甘冽。井水来自土层深处,经过了沙的净化,像母爱,来自心脏。井水有大地的元气和精气。井,是我们的神龛,也是离我们最近的宇宙,天空所拥有的,水井也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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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水井,在过去的农村,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源泉,是人们的另一个肉身。作者的家乡白枫林,山泉多,在靠山的地方打了口水井,并建了井院。从此,村里的井院,不但是村民们挑水吃的地方,更是村民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一口水井,代表了那个时代,也见证了中国历史的变迁。水井里的水,冬暖夏凉,甘醇,煮出的饭香甜可口。井院,也是白枫林村子里最有情调、最热闹的地方,是村里人淘米洗菜、洗衣洗漱,传播新闻的地方;也是年轻人谈情说爱,卿卿你我的地方,更是男人们洗澡、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地方。但,随着社会的进步,时代的变迁,村民们把山里的泉水接入管道,直接引入到了家中。白枫林的井院,便渺无人烟,荒芜了,水井也废弃了,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作者用美丽的文笔,仔细地描述了白枫林村子里井院的兴衰始末。文章立意新颖,厚重,主题鲜明,构思轻巧,语句凝练,具有历史意义。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908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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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6-09-07 17:47:22
  欣赏佳作,感受老师对故乡的深情!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9-12 15:31:5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宏声        2016-09-22 09:43:52
  欣赏一篇美文,在赞不绝口声中又复读一遍,美文就是这样引人,就是这样的深刻印象。我仿佛看到了才貌双全的作者就在面前含笑言谈。向您问好!祝您事业航船一帆风顺!
4 楼        文友:太行飞剑        2017-02-02 09:49:15
  一口水井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一口水井写出来作者对家乡的思念,写出了家乡人生活的甜酸苦辣。好作品,学习了。赞赞
太行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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