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末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老人坐在路边,他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在这个夏末满身尘土,像身边那棵披风戴尘的杨树。老人的衣服早已经褪掉了原来的底色,端坐在那里像一幅年代久远的画。在他身后有一座桥。桥是新桥,桥面撒了一层白色的碎石子,大车、小车、卡车、三轮车从他身边疾驶而过,卷起一阵白烟,石子像雨点一样溅起。一辆拉着管道的大卡车走远了,把一切抛在身后,尘土一时混乱在半空。
我每天骑着自行车从桥上走过,去公司上班。老人在夏日里始终穿着那件看起来像蓝色的中山服,双手交叉坐在一块铺路的方砖上。我注意到,他的黑框眼镜的右边那条腿用一根婆姨们纳鞋底的绳子代替,挽了一个圈儿套在耳朵上。头上的头发快落光了,零星的发丝使得他的半秃的脑袋,像一只发霉的馒头。整个夏天他一直坐在这里,浑浊的眼睛永远凝视着正在施工的楼群。
我那天自行车钥匙丢了,这真是太糟糕的事,我不得不选择徒步回家。天气还不错,云彩像宽宽的纱衣贴着天空的脸庞,太阳立刻藏进去半个身子,娇羞的光线从透明的纱衣射出已经柔和了不少。路面还平,不断涌现的小石子真是太讨厌了。我诅咒着这条还没有剪彩、就已经命名为幸福路的大道。
“你今天怎么不骑车上班?”老人依旧端坐在哪里,穿着那件落满尘土的中山服。
“我的车钥匙丢了。”一粒碎石子挤进了我的鞋子,我在他身边的那棵树下把鞋子脱下来。老人看上去前半生像个牧人,又像个菜农。我这个动作在他面前应该无伤大雅。
“路还没有修好哩,每天都有很多的车走过,像打仗一样。”老人没有表情,说话声音含混,像乡间小路上一辆破车碾过。
“老人家,你是哪个地方的?”
他不说话,只是下巴很快高高抬起,眼睛依旧盯着那片新楼。这个示意我明白,他的家原先就在那里,村子叫包社村,去年就被全盘开发了。有大半年银行里进出的都是包社村的人,城里大街小巷突然增加了大量新车,据说都是包社村的。他们获得了巨额拆迁款和土地补偿费。
“老人家,你家发财了啊!还迁了几套房子?”
老人交叉的手臂像打结的绳子终于散开,向我伸出了食指和中指。他的手是那种绛紫色,沉淀着半生泥土的颜色。“两套房子。儿子一套,另一套我写了孙子的名字。”
“为什么不写你的名字?”
“我年纪大了,以后换名字听说还要掏钱。我孙子在一中教学。”老人提起他的孙子,眼睛像傍晚的路灯突然亮了,接着脸上的五官开始明朗起来。
“你是不是特别偏心你孙子?”
“小子像我年轻的样子。我孙子是天津师范大学毕业的。是我们村里学习最好、考得最远的大学生。现在在一中教学。他有股子蛮劲哩。呵呵!”他的身子活动起来,屁股不停磨蹭,那个方砖留下漂移的印子。
“住上新楼好吧?新楼在几层?”
老人转过身子,用馒头一样的脑袋示意,很快又转过来,眼睛依旧飘向那一片新建的楼群。我看见他的背后一片红楼小区,有几辆小车、电摩从小区门口驶出。老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原先那个老地方,那里的工地,塔式起重机的长臂缓缓地转动着,剑指长空。我突然意识到老人整个夏天坐在这里的意义,他大概是想观看一座新的小区如何在破旧的小村子的遗址上崛起吧。
“你原来的院子很大吧?”
“院子不大,是先人留下的。我在院里养了一只花猫。畜生里面只有猫最机灵、最爱干净,我把它放到很远的树林里,等我回来。花猫已经在我家屋顶上走,喵喵地叫。我家老屋顶子很高,上面长满了瓦松,我们叫狗指甲。你没有见过吧?穗子就像高粱,猫就躲在里面叫唤很烦人呢!”
“你家以前是有钱人。”我不可思议地和一个从未对话的老人漫不经心地交谈。在这个夏末,我并不着急赶路。
“是啊!老屋子夏天凉得瘆人,晚上睡觉还得盖被子;冬天不走风不漏气的,暖和着哩。房子后面有一棵放倒的桐树,每天都有邻居坐在上面端着碗撇话,闹火得很。”
“我也在村子里住过,确实热闹。”
“我屋子山墙边有两棵花椒树,那味特别大,花椒叶做花卷和月饼好吃得很,每年叶子到七月十五就被人撸光了。呵呵!”老人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那时在上面挂一牌子上面写着‘花椒有毒,请勿采摘!’很管用,其实上面根本没有毒。要是现在,我就不写那牌子了,他们就随便吃吧!”
老人说完长久地望着那个方向,干瘦的脸上布满车辙一样的皱纹。说话间不间断地有车辆经过,扬起的尘土使他深陷的眼睛半天睁不开,他用手挥挥脸前的空气,舔了一下开裂的嘴唇,露出下面的一颗牙。一个人尝遍酸甜苦辣,才会把满嘴的牙丢光吧?三辆拉着红砖的三轮车依次经过,喷着柴油燃烧后的浓烟,消音器坏掉后赤裸的尖锐的声音经久不散。后面一辆没有烟管,黑烟直接从路上绕过来,罩在我们四周。老人用枯黑的手揉着眼睛,放下手臂脸上留下黑色的线圈。这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了,我已经很狼狈地跳到路的里面。
“你快回去吧!”老人牛羊一样的眼睛充满了迷茫。这么热的天他坐在这里,无法想象他整个夏天都坐在这棵树下,黝黑的皮肤从头到脚都是一个颜色。浓烟散尽,我仔细看了一眼这个素不相识——不!天天见面却只有今天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老人,他就像打开了久封的窗。我突然想起罗中立的那个油画《父亲》,一样的太阳深晒的底色,焦渴的目光似在搜寻着什么。我说:“老人家,你一定有故事吧?”
他立即笑了:“我有大把的故事。”
“我在那个又黑又小的西屋里娶了老婆,我老婆是我在福建当兵的时候带回来的,她皮肤很白,做的桂花饼非常好吃。她手巧,还学会了我们这里的剪窗花,贴在我家旧窗户上很好看。”
他知道我在等他说什么,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不知道该停在哪里。老人用手指着远处的山头说:“我老婆去那边了。她的坟就在村子后面。我以前隔几天坐在坟前,一般抽三根烟就走。现在村子征收了,她搬到公墓去了。我看一眼还得叫儿子开车带我去。不过,也用不了多久我也就过去了。”
“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你会长寿的。”
“我坐在这里,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老人有点伤感了,我确实应该转一个话题。这个老人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他就像生命中无数个过客一样,很快就会被收进记忆的库存里。“老人家,我可以帮你写故事。”
“你是作家吗?”他的眼睛大放光芒,五官又开始在馒头一样的脑袋上灵动起来。
“你把你的故事讲给我,我写本书送给你。”我淡淡地说,朝他点点头表示这个对我是举手之劳。
“我年轻时也爱好这个,还写过几首诗歌。”他有点眉飞色舞的,“我明年三月十八过大寿,那时候你要能出本书,我就不算白活。”
“这个一定能做到。”我觉得自己在一个老人面前信誓旦旦的。
“我在福建当兵的时候就跟我老婆好上了。我老婆跟我在那个小黑屋里过了三十多年。我们养过鸡鸭,还有肥猪,过年的时候杀猪,我家的猪肉最好吃。我当兵在部队就是喂猪的。我家的老屋子是村子里最高的。我祖上是做木材生意的。村里有很多老友,很多故事。我们村里有很多树,我院里有柿子树,洋槐树,我种的丝瓜一米长……”
老人的话蜂拥而出,那些记忆全部带着微笑,从他干瘪的嘴巴里夺门而出。他就像一个孤独的钢琴家,期待一个哪怕是陌生的观众来倾听他的心声。这时一辆车,是那种刚卸载了铁皮管子或者红砖的大卡车,从远处呼啸而来,带着刚卸载后的轻松朝着一个目标狂奔。它是又要去拉下一趟。白色的尘土从远处带来。大卡车像一匹被云雾包围的骏马,从老人面前驶过,他立刻闭紧了自己的嘴巴。
“老人家,你回家吧!明天是周末,我不上班。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把你们村子里的故事、还有你的陈谷子烂芝麻都说给我。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你说给我听,我给你写书。”
“好好好!真是好!”老人连着说了几个好,他扶着那棵树踉跄地站起来,拍拍屁股后面的土说,“我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就怕没人爱听。我回去睡一觉,明天给你好好讲。”一片熟透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在老人的眼前打了一个转,悄悄落在了地上。他抬起头看看了碧绿的树叶,蒙着一层白胶一样的尘土在头上舞动,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村子里原先有很多杨树,现在盖楼都推倒了。这棵树啊,估计也保不住了。”
我笑笑说:“明天早上咱俩见!”老人佝偻着腰放心地向小区走去,留下一个心满意足的背影。
晚上没有去广场跳舞,我的眼前一直是老人坐在路边的身影。我承诺为他写一本书,写一本关于那个村庄的故事。明年老人家三月过大寿的时候,完成它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坐在桌前兴奋地构思着这个故事,决定用倒叙的方式,以第一人称叙述更显得亲切。他的儿孙们看到一个家族或者一个村庄远去的记忆,这应该是对老人最大的抚慰。我的眼前甚至呈现了这本书的封皮,一个老人坐在屋前,夕阳红红地照着他的脸,封皮的右侧一行大字:这个夏末。我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最好有凉凉的风吹着,最好树上掉下来几片镶着金边的叶子,最好来往的车辆很少,我坐在那里如同听一首古老的歌。我睡了。
那天我充足了电,带着一个绿色的笔记本还有笔,我穿着白色的防晒服,带着白色的遮阳帽,像去远方旅行一样。我去约会一个老人,约会一段尘封的故事,带着《这个夏末》的主题,我充满了朝圣的虔诚。
这条路似乎永远繁忙。太阳刚露出来,一辆一辆的车像被一条线穿着一样,焦急地来回如梭。老远看到树下个端坐的身影,不再是穿着沾满了尘土的蓝色的衣服。老人今天换了一件灰白色的褂子,头上居然滑稽地戴着一顶红色的旅游帽,很显然他精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我在一辆车还没有遮住他的身影的缝隙里,看到他的变化,就兀自笑了。这是整个夏季里我遇见的唯一的一次,呵!他像冷库里刚提出来的新鲜的老桃子呢。那辆大卡车经过我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响声,空空的车厢因为速度太快,几个轮子跳着从我身边驶过,把我挤在路边堆满石块的沟渠里,尘土也跟着填满了沟渠。
尘土随着那辆车远去,大卡车突然转了方向,朝着那个灰色的身影冲了过去,一辆拉满沙子的蓝色三轮车撞在大卡车的车厢上。大卡车庞大的身子压歪了那个披风戴尘的杨树,它是为了躲避对面的满实满载的三轮车,急忙打了方向盘才改变了原先的轨迹。
飞扬的尘土不再飘。一切都停止了。卡车、小三轮、还有发动机的喧嚣、连同树上挥舞着的蒙尘的树叶,还有我怀里的笔记本和照相机。
我特别佩服!我写不出这样的编安。
哈哈,我写小说的巨大动力源于精彩的、懂我的编者按。
只是,对话部分稍显不足,老人想表现自由,想表达自己对现世的认可,可是骨子里又想表露真实的自我对外物的感受,所以对话略有生硬。“我”和老人的对话,再自然些才好。另外,可能过于仓促,篇幅太短,主题之大与“容器”之小又形成矛盾,但仍然不失为一篇力作。
你的点评非常深刻,意见我全部接受了。谢谢你!
你的点评非常深刻,意见我全部接受了。谢谢你!
这是普通人的在时代潮流中的普通生活,尽管生生不息,但作为个体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人在意他们表达什么。当他们感到或许可以有这样的机会时,却诡异地去了。
小说描写了一个不幸的个例,但也暗喻了千百年来普通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