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想起林文生老师，已经是35年后的今天了。
　　 初中同学聚会，谈起林老师的时候，我沉默了，似乎看到老师阴沉着脸向我走来。聚会之后，站在窗前，月亮不甚明朗，柳树只有阴阴的剪影，心情一直难以平复。
　　 岁月像一把扫帚，在生活的路上扫过去，许多的细节，已经模糊，甚至消失了。只是记得，作为物理课代表的我，在林老师眼里，就是一块宝，虽然每次表扬我的时候都是阴沉着脸，恶狠狠地说上一句：“小单不考第一，我饶不了他。”
　　 林老师似乎从来没有笑过，脸上总是像不出太阳的阴雨天，同学们笑称“苦大仇深”。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豆腐被烤糊了的味道，同学们都说，那是因为老师总是抽那种劣质旱烟造成的。蓝色的帽子，蓝色的褂子，蓝色的裤子，蓝色的鞋子，似乎从来没变过。虽是旧的，却从来像三秋的树，干净，整洁，利落。后来，读到“删繁就简三秋树”的时候，就想起了林老师。
　　 不仅仅穿戴干净、整洁、利落，林老师讲课也是如此，从不拖泥带水。讲课的时候，到了他手里的粉笔从来都是粉身碎骨，没有全身而退的。总是在紧要处，用力地在黑板上搓上一个大点儿，并且大喊一声：“记住了吗？”“明白了吗？”
　　 倘若同学们没有及时回答“记住了”“明白了”，他绝对要把黑板擦得比自己的脸还干净，然后重讲一遍。如果有一两个不懂得，老师也必定记下姓名，叮嘱一句：“办公室伺候。”
　　 唯一一次到老师家，是为了取回作业。妻子卧病在床，需要照顾，老师无法在学校办公，就在家里批改作业。
　　 老师的院落在村东南角，像一座孤岛，也像一个孤独的鸟儿，瑟缩着翅膀，蹲在两棵杨树下面。树叶落得差不多了，真正的三秋树。
　　 院子里堆满了地瓜，小山似的。这些地瓜，需要老师把顺溜的捡出来准备储藏，作为一个冬天的食物。剩下的，就要擦成丝，或者切成片，晒干，作为人的食料，也可以喂猪。那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至今记得，每到秋天，母亲都要在晚上做这样的活儿。我都睡了一觉了，母亲，还有父亲，仍在正屋“吭哧吭哧”把地瓜变成丝儿或者片儿。天一亮，就送到场院、沙滩、堤堰，去晒干。晒干之后，还要一片一片捡回来。那真是一种折磨人的工作，那个时候的人们，真的有着无法想象的耐力。我专业务农的爹娘都如此辛苦，作为一名教师，林老师的辛劳可想而知。
　　 老师洗手的时候，我猛然发现，平日里给我们在黑板上奋力书写的手指，竟然是变了形的；平日里经常抚摸我们的脑袋的手掌竟然是皲裂的，很深的皲裂……老师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老师擦净了手，从柜子里拿出作业，一项一项给我交代着，似乎有着深深的歉疚，深深的自责……我的眼睛模糊了，耳朵也根本听不进去：“老师，我帮你一会儿吧……”
　　 老师阴沉着脸，瞪了我一眼：“赶紧给我滚回去，这里不需要你。”
　　 拿着作业，走到门口，听老师又在“吭哧吭哧”擦着地瓜丝。一片黄叶落在作业上，我看了看作业，泪水涌出。老师是什么时间批改的呢？每一错处，都有清晰的红色符号；每一份，都有针对性的红色批语。现在想来，那不是老师的心血吗？
　　 初中毕业的时候，跟母亲要了一块钱，买了一盒“大金鹿”香烟，憋了好半天才递给老师。老师依然阴沉着脸：“瞎花钱。”接过烟，点上一根，向天吐一串烟圈，面无表情，点点头：“青云直上白云间……”
　　 读了高中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老师，是一个秋天的中午。老师还是那辆旧自行车，还是蓝帽、蓝褂、蓝裤、蓝鞋，只是脸上不见了阴沉，竟然露出两排被劣质烟熏黄的牙齿，疲惫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像一朵盛开的秋菊：“听说你们分文理科了？你一定在理科吧？”
　　 当我告诉老师在文科时，老师的脸又阴沉了，眼光也凶狠了：“怎么搞的嘛？我不是让你读理科吗？你应该去搞研究，你不适合从政，也不适合当老师，唉……”
　　 我知道我辜负了老师，嗫嚅着解释了理由。老师脸上阴转晴，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祝你事业有成，别忘了回来看看老师。”
　　 老师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旧自行车，在秋天阳光下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背影。我高喊一声：“老师，我会去看您的！”
　　 可惜，我又一次辜负了老师，这句话，我没有兑现，就像一块石头永远压在了心头。
　　 毕业后，总也没有什么作为，两手总是空空的，没有勇气去见亲爱的老师。看到挂着荣耀的同学在老师面前幸福的脸庞，心中更是无地自容，一直也没有见老师一面。
　　 没想到，再次听到老师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年多了。
　　 闺女要结婚，为了省两个钱，老师骑着那辆总也不会退休的自行车去码头。在回来的路上，刹车失灵，翻进了深沟，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