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是我邻居，叫胡图。
　　 这天，困午觉的胡图刚起床，在洗漱间洗脸，有人敲门，他赶紧拧了一把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来啰，来啰！”
　　 来人也是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男人，肩上挎着“单反”：“老胡，没耽搁你的午觉吧？”
　　 老胡癔了两秒钟，眨巴着眼睛，似曾认得，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老胡让座、沏茶，有一搭无一搭地：“还好吧？住哪？”
　　 “单反”知道老胡记不起他了，干脆直说：“我是老程，老年大学的同学。你看你贵人多忘事。”
　　 老胡拍了一掌额头：“哦，你看我这记性。对不起，对不起。老伴说，我的记性是被狗吃了，我这辈子就是吃了不识相的亏。”胡图摆了摆手，直摇头，“不怕你笑话，在局机关混了一辈子，连个实职的科长都没混上。”老胡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都是这木鱼疙瘩惹的祸。”
　　 说实在话，胡图的记性实在不敢恭维，年轻的时候，他舅妈从上海来，舅舅来信说，他自己一时走不开，舅妈早几天回去，你去县汽车站接她。前三年胡图是见过舅妈一面的，哪有接不到的理？那日，他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舅妈，待他回到家中，见舅妈已经坐在堂屋了。胡图的手搓来搓去：“舅妈原来蓄的是辫子，也不戴眼镜的。”
　　 “你个憨狗日的，不晓得问一声？”老爸眼睛一横，“过几天你怕是连老子都不认得了。”
　　 胡图自小聪明，百家姓倒背如流，唐诗宋词过目不忘，圆周率可以背到小数点后面25位，但就是记不住相，记不住路。村里的一位算命先生说，记不住相叫面盲，记不住路叫路盲。他嘱咐胡图的爹妈注意小心被人拐了，或者掉到河里淹死了。
　　 胡图读高中的时候，县城买不到坐标纸，数学老师是武汉人，差他去武汉买，顺便捎带点东西回家，老师一再叮嘱他下长途汽车后，坐10路公汽到大东门，再转15路到街道口。这胡图在武汉转悠了三天，坐标纸总算买回了，但老师要他捎带的东西又带回来了。他说，头都转晕了，就是找不到老师家的住处。
　　 胡图是南京林业学院68届的毕业生，临走前，老爹嘱咐他上学后，别像条死狗，要多参加学校的活动，练胆。一年后闹“文革”，学校有两派，一派叫“风雷激”，一派叫“云水怒”，胡图一时“风雷”，一时“云水”。工宣队火了：“要‘风雷’没‘云水’，要‘云水’没‘风雷’，你像个胩里的鸡巴两边甩，还有立场吗？”胡图一听，傻了。这当口叔叔来信说，一定不要站错队，不然要毁了终身的，可胡图不晓得往哪边站才好，两边都在斗教授，都在打打杀杀，他不知道究竟哪一派才是自己的曹营。想了几日，还是无法定夺，他索性装病，说自己得了血吸虫病，反正自己生得黑瘦，皮肤蜡黄，一看就像一个满肚子都是血吸虫的晚期病人。
　　 这一装就是两年多，一直装到毕业被分配到林业局，之后再没有挪过窝。
　　 有一年，局里来了个李姓副局长，这人生就一张胖脸，双耳肥硕，耳垂大，皮肤油腻腻的，笑起来满脸的肉都在抖。有人说，这局长和善，一看就是个好打交道的头儿。文档员说，李副局长是旺妻相，谁做了他老婆，保准有享不完的清福。会计说，李副局长生得地阔方圆，一看就是当官的相。财务科长向来嘻嘻哈哈，对胡图说：“我们都说了，你也说说看，李副局长的面相如何，但不能重复我们的。”
　　 胡图猛的拉了一口“白鹤”烟卷，嘴巴一张，大团的烟雾弥散开来。“我看哪，李局长蛮像个屠户……”话话还没说完，他转身准备关门，不料李副局长进来了。
　　 胡图的脸立马猪肝了，手脚不晓得往哪里搁：“局长，我爹就是个屠户。”
　　 李副局长呵呵一声，拍了拍胡图的肩膀：“做屠户蛮好的，我就是杀猪出生的，我跟你爸还是兄弟哩。”李副局长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这就是做屠户的好处，油水足，长膘。”
　　 李副局长一走，财务科长给胡图派了一支烟：“我说你啊，真他妈神了，不仅能看相，还能拐弯抹角地溜须拍马，居然认局长做爹了。”
　　 “我爹真的是个屠户”，胡图头一摆：“上你们的当了。”说罢，悻悻然走了。
　　 胡图在机关混了二十五年，混成了老胡，却还是一个做后勤的副主任科员，要不是管后勤的陈主任长期住院，说不定还轮不到他，但胡图业务能力蛮强，全市的林场、树种、病虫害防治，如数家珍，年年都是先进，他的一本《森林火灾的管控机制模型研究》还得到过林业部专家的好评。可是就是混不出个模样来。
　　 胡图他爹见儿子总是不开窍，先进有个么鬼用呢？那还不是一条鞭子，每年抽你一鞭子，要你来年了跑的更欢畅。再说，这先进充其量也就是汤汤水水，老爹想的是让儿子吃到肉，混个一官半职。一日，胡图爹提了两瓶茅台找李副局长。他们毕竟在一起拔过毛、杀过猪。
　　 李副局长说，小胡实诚，能力没说的，就是眼里没水，不知道谁是谁的人，又不晓得队形。
　　 李副局长递上一杯茶：“老胡啊，胡图品质好，就是不会来事。你看我们都是患难兄弟，我是可以把他当儿子的，可他总说我是个吃喝局长。他这么一说，局里人背地里说我是个‘屠户局长’。”
　　 李副局长见胡图爹有些尴尬，摆摆手：“放心，我不会计较他的。”
　　 做爹的回来后给儿子上课——
　　 给公家干十桩事，不如给领导家做一桩事。
　　 跑断腿，不如眼里有水。
　　 埋头做事，不如抬头看路。
　　 要想上位，不能站错队……
　　 胡图一想，也是。跟他同时毕业到林业局的黄三建，混得人摸狗样，副局长都当几年了，自己还是个一文不值的吊副主任科员。局长病了，他像儿子一样通宵达旦地陪护，局长喜欢吃海鲜，他拐弯抹角地要别人从威海一筐一筐往局长家递送。
　　 经过老爹的点拨，胡图也想拍一回马屁，他似乎明白了，做对事不如跟对人，干一辈子不如送一阵子，可是他就是逮不住机会。
　　 一日，机会终于来了，局长对他说：“我家的抽水马桶坏了，你帮我换一个吧。”
　　 胡图喜之不胜，心想，终归可以为局长家做一桩事了。一切捯饬停当后，胡图掏出几张白花花的发票找局长签字：“局长，马桶是进口的，数控的，坐垫都是温控的，拉屎都不用擦屁股。”
　　 局长翻文件的手停了片刻，头都没抬，“哦”了一声后，一边签文件一边边说：“小胡啊，我自己家用的，咋能报销呢？”局长接过发票一看，5402元，随手拦腰撕了，“谢谢你，回头给你钱。”
　　 “不急，不急”，老胡弯了一下腰，“要是马桶有问题，我找人处理。”
　　 时有人举报局长的贪腐，胡图经历了这一遭，不信局长就是个贪官。这天胡图在家和老婆吃饭，他斟上一杯烧酒，袖子一卷，很是得意：“这次局长可满意了，他家的马桶几次都没修好，这次被我弄好了。”老胡脖子一扬，眨巴一声，一口酒咕哝下去了，“局长就不是一个贪公家便宜的人。”
　　 媳妇听了经过，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就你个不识相的憨逼！局长要你换马桶，你还不晓得他的心思？要不是你掏钱，要么是把发票换成办公用品，你拿个马桶发票，他能给你签？”
　　 “局长就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又不是没经历过，他就是一个廉洁的人。”
　　 “你天生就是个猪脑袋。”媳妇端起水杯晃了晃，斜了他一眼，“还是个进了水的猪脑袋。”
　　 胡图不服气，觉得媳妇太世故，总是戴有色眼镜看人，以为做官的人，心都是黑的。
　　 胡图分明记得，自己刚管后勤的时候正是年关，局长说乡里老家来的客人多，要他帮忙买几个猪屁股，他专门跑到乡下拖了两麻袋，第二天，老胡开了一张复印机维修发票给局长签字。
　　 “局长，绝对的土猪，绝对没吃过饲料，都是吃糠的。”
　　 局长接过发票左瞅右瞅，正准备签字，又觉得蹊跷：“修个复印机咋恁贵？”
　　 “李副局长也要我买猪屁股，我就搭着买了。”
　　 局长把身子往后一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吃猪肉，还要公家报销？你更不该开修复印机的发票。”说罢，局长又把发票拦腰撕了。
　　 媳妇正在喝水，一听这经过，“扑哧”一声将水喷了老胡一身：“我说胡图啊，你真是糊涂到家了，我看你才是吃糠的土猪啊！”媳妇抹了一下嘴巴，“进贡有连锁进的吗？局长和李副局长是死对头，他们对掐还来不及哩，你还把他们捆绑在一起送。送礼这活，就是地下党的办法，点对点，单线的。你啊你，太不识相了，纯粹就是个盲人！”
　　 胡图这下真有些糊涂了，未必局长真有这花花肠子？那算命先生真的把我的命算准了？他拿起酒瓶一连灌了三杯。
　　 他窝心！
　　 买马桶的第二天，在走廊的尽头，局长说给他马桶钱。胡图说，局长，还恁客气……话还没说完，局长拍了拍他肩膀：“不好意思，那我就谢谢你了。”
　　 胡图懵了！局长“砰”的一声关了门，胡图才清醒过来，真是活见鬼了，半句客气话就丢了5400元，这可是我一个半月的薪水啊！
　　 时过半月，局长被纪委带走了。局长竹筒里倒豆子，把马桶也倒出来了。次日，纪委的程科长找胡图核实，胡图说，那不算行贿的，局长要给我，我还没来得及要……
　　 全局都知道了胡图送局长进口马桶的事，他也逢人就讲“那不算行贿的”。一日，财务科长说：“老胡啊，你还真不糊涂啊，只是可惜啊，你开窍太晚，白花花的大米撒出去了，鸡却被纪委逮去了。”
　　 胡图直摆手：“提不得、提不得，一肚子窝囊气。不如内退了。”
　　 胡图果真退了，进老年大学学摄影了。
　　 老胡图和程“单反”绕了老半天，还没记起他是谁，但又觉得有些面熟。
　　 “老程啊，我们好像原来见过面的？”
　　 程“单反”一笑：“见过，见过。为马桶的事。”
　　 胡图长“哦”了两声，猛的拍了几下额头：“哦——你看我这记性，真的是被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