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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瓦屋顶(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19发表时间:2016-09-09 15:19:46

瓦屋顶是蓝花布上的一块块黑格子。在河边,密密麻麻的黑格子,让人亲切而伤感。瓦屋顶有两个斜屋面,中间是一条瓦屋脊。石灰拌浆,把灰砖横砌,压住瓦橼,两头砌起飞檐角,一条蟒蛇一样直直地趴着,这就是瓦屋脊。瓦垄一脉脉地顺淌下来,雨水也顺淌下来,阳光也顺淌下来。
   瓦压着瓦,像鱼的鳞片——这给我如此印象,每一间屋舍,就是一条深海鱼,一眼望去,是一群乌黑黑的鱼群,沉潜在海洋里。阳光有了飘荡感。瓦屋顶的上面是天空,下面是阁楼。阁楼上,有陈放多年的寿棺,有锁在木箱里的族谱,有土瓮。土瓮里,有豆种。豆种有黄豆,白玉豆,豇豆,刀豆,萹豆,花豆。豆子在三月下地,铺一层细沙和稻草,泼水,育苗。豆苗先是抽一根芽,黄黄的,再抽两片叶,对生。两片叶,看起来,是人世间最小的屋顶。我们把自己最爱的东西,留存下来,称之为种子,使之不灭,深藏深种。当种子生根发芽,不仅仅是一种延续和再生,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再现,消失的,逝去的,不被遗忘的,在另一个相同的季节里,在人世间最小的屋檐下,重逢。人的爱,不灭。人的爱在每一粒种子辗转,在每一片屋檐流徙。
   而很多时候,我看到瓦屋顶,觉得它是父性的脊背。大多数男人,在夏季,裸露上身,下田耕种,或上山砍柴。炽热的太阳,把上身烤得黝黑,光滑如瓦。汗水夹裹着肌肤的油脂,从毛孔爆出来。莹亮的汗珠,有晶白的盐渍,反射着阳光。两块突起的肩胛骨之间,形成了内凹,和两条山脉间的峡谷差不多。汗水汇成了溪流,在峡谷里蜿蜿蜒蜒奔流。裸露的脊背,宽大,结实,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家的屋顶。
   在没有家园之前,人类是穴居动物。在山洞里,浑身长毛的始祖,席地而坐,燧木取火,烤肉烤鱼,卧干草而眠。山洞乌黑潮湿,蛛网遍布,虫蝥处处,洞顶滴下缝隙冒出来的岩水。先祖从山洞里,得到了启示,竖木桩,搭竹蓬,把茅草芦苇编成列,用藤条扎在竹蓬上。茅屋是对洞穴的模仿,也是对洞穴的膜拜。先祖有了茅屋,有了茅屋有了家。家,从有了屋顶开始。屋顶是家最高的地方,和天接壤。现在的饶北河边,仍有茅屋。在鱼塘边,在西瓜地,在葡萄园,在橘园,都有茅屋,孤零零的。这是看守人夜居之所。茅屋呈“人”字形,圆杉木和竹棍搭茅屋架,盖芦苇。茅屋里,摆一张竹床。看守人睡在床上,一条黄狗蹲在茅屋前。黄狗一阵狂吠,不是有人来了,就是茅屋有蛇了。河滩也有茅屋,是捕鱼人临时休息和躲雨的。饶北河在春季,鱼从信江溯游而上,追逐着哗啦啦的水花,捕鱼人坐在一个圆木桶里,夜间下网。借蒙蒙的天光,捕鱼人摇着圆木桶,在河里漂游一夜,到天麻麻亮了,收网。人累了,便在茅屋里睡一会儿,或喝一会儿茶。假如突然下雨,茅屋便是栖身挡雨的好地方。一个人坐在茅屋里,雨被风催促得一阵比一阵急,啪啪地打着洋槐,打着砂石,河面激荡起白亮亮的水泡,茅屋的雨水沿芦苇杆,滴滴哒哒地淌了半夜。坐在屋里的人,看着漆黑的野外,不自然地缩紧了身子,听着雨声,听着鱼跃水面的哗啦声,他空荡荡的心里,会亮起家中的灯盏,灯盏下,一张温和的脸盛开了。
   我母亲曾多次谈起她第一次看见傅家的情景。母亲十八岁,父亲二十岁,许下了婚约。母亲有一次路过傅家,看见了傅家的屋舍,心有戚戚。母亲对我说:“傅家的屋檐,我用手都可以摸到,房墙倒塌了半边。”可见当年傅家的困苦贫瘠。屋檐多矮呀,房墙还是倒塌的。破旧的祖屋,在我三十岁之前,还在,堆柴火,堆杂货。瓦橼霉变开裂,柱子东倒西歪。我祖父舍不得拆,说是上祖传下来的东西,可作古记,要一代代传下去。据说这片祖屋,是明朝中叶传下来的。我祖父故去没几年,便拆除了,瓦砾无存。灰雀四季都离不开旧瓦屋顶。灰雀长长的灰白尾羽,翘得高高,扑着身子,在瓦楞间跳来跳去。它吃落在屋顶上的干枣子,吃毛毛虫,吃八脚虫。屋旧虫多。破屋顶是它的天堂。山麻雀也多,在瓦缝里,在屋檐下的泥墙裂缝里,筑巢。山麻雀不怕人,飞进厅堂,机警地啄食地上的饭粒,有时候,还站在饭甑边沿,直接啄饭吃。这时候,猫躲在石磨架后面,冷不丁地跳出来,把麻雀逮个正着。麻雀吱吱吱叫,扑撒着翅膀,落了一地的羽毛。冬天,无处觅食的果鸽,也来,从窗户飞进来,觅食饭粒。我们把门窗一关,果鸽扑棱棱往有光的地方飞,扑通,撞在窗玻璃,掉下来。果鸽不单独来,三五只,先来一只,站在窗台上,东瞧瞧西瞧瞧,见没人了,叫几声,飞到了灶台上。边吃饭粒,边咕咕咕地叫,其它几只跟着飞来。
   冬雪倾至,是瓦屋顶的至美。雪粒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瓦,扑嗦嗦滚落的雪粒之声伴随着北风。我们静静地坐在屋里,或睡在木床上,雪粒敲打瓦的声音,如磐如钟。雪落了一夜,我们早起,打开门,四周的屋顶,全是厚厚的白雪。雪被封冻起来,毛绒绒的晶体有各种各样的凌角。屋檐,有了一层冰糕般的积雪切面。我们看不见往日黑黑的屋顶,屋顶成了雪的原野。雪把屋顶还原成原野。屋顶上淡淡炊烟,已无法辨识。鸦雀落在屋顶上,如白纸上的墨点。过了两日,南风送来和暖,雪慢慢融化。先是露出飞檐角,如羚羊角,屋脊也露出来了,屋檐开始滴滴哒哒,雪水不紧不慢地落下来,秒针一样的频率。上部的屋顶露了出来,夜又封冻了。屋檐无滴水声,长了锉刀一样的冰凌。鸟已无处觅食,乌压压地聚集在瓦屋顶上,吃冻死的虫,风吹来的草籽。瓦垄露了出来,一片屋顶,半黑半百,似乎每片屋顶下,居住的人,都是隐者,藏于南山,听雪消融,煮茶围炉。有雪的屋顶,给乡野澄明格物的境界。
   事实上,我一直觉得,瓦屋顶不仅仅是屋舍的遮蔽部分,也是敞开的延伸。在霜降之后的深秋,屋顶上摆满了笸箩,笸箩上,晒着红辣椒,晒着黄豆,晒着南瓜圈,晒着冬瓜圈,也晒着豆酱、南瓜粿、豆鼓,还晒着红薯片、葛粉、山楂。瓦屋顶敞开了家中妇人做干粮菜的全部技艺,和家中男人的辛勤劳作。土瓮中深藏的种子,在屋顶上,被时间和汗水催化,和我们的血肉完全融合。屋顶在略显冷涩的阳光下,给了我们绚烂的美学:质朴的,原色的,来自土层深处的,从来就相随我们一生。瓦屋顶,是父性和母性合为一体的教堂。他们在这里,永不分离。每年的这一季,都是生活中美好的重逢。
   雨落瓦屋顶,许是思春的韵脚。在寒意料峭的初春,雨抱着雨的影子,从远处的山梁飘斜而来。雨像一个醉酒的人,歪着步子,一脚重一脚轻,踩着瓦。沙沙沙,天空把倾泻下来的雨声,搬到了瓦屋顶上。年少贪玩,暴雨已至,便想着河沟上涨,鱼和泥鳅要躲到草丛孵卵了,我们光着脚,拿着畚萁,去捉鱼。瓦垄奔泻着雨水,飞溅在石头台阶上,飞溅在尚未发青的狗尾巴草上。屋檐成了瀑布,形成一道雨帘。不几日,麦苗葱葱茏茏,桃花绾起了花鬓。秋雨则不一样,绵绵缠缠,细细密密,像母亲缝补衣裳的针脚。瓦屋顶湿湿,檐角结了白白的水珠,滴下来。一滴比一滴更快,相互追随着,啪啦啦,成了一条檐水线珠。秋雨和一场慢性病相类似,来去都如抽丝。瓦垄里的雨水,也是羸弱的,潺潺如咳嗽。在这样的檐雨中,送别,会是肝肠寸断。一个归乡人,望一望秋雨之中的瓦屋顶,也会是热泪盈眶。他经年未归,突然从千里之外,辗转多日,来到村口,秋雨中,瓦屋顶静静地肃穆在淡淡雾霭之下,油桐凋落下破烂的黄叶,草又一年枯黄,他痴痴地站在村口,不敢冒然进那条逼仄的巷子,黑色的屋顶像一顶顶旧年的草帽,变形的炊烟有些许的陌生,他会突然流下泪水。
   很多人有过这样的时刻。有过这样的送别,也有过这样的归乡。人也是在无数次地,走出屋檐,回到屋檐。
   我父亲年轻时,在上饶市读书,没有车,半个月,来回一次,全靠走路。学校早上出门,走一百多里路,翻山涉水,到了家里,已是晚上。路上没东西吃,空腹,还舍不得穿鞋子,打赤脚,鞋子放在书包里。饿得受不了,他扒别人的红薯地,掏红薯吃。过了马蹄岭,可以看见饶北河对岸的村舍了,河边连片的屋顶映在眼前,他便会不可控制地激动。我表哥老四,当兵四年,参加抗越自卫反击战,复员回家,他站在村边木桥上,看家我外婆在屋檐下剥豆子,他嚎啕大哭。对于一个经历生死的人,一片熟悉的屋檐,便是他思念的全部。
   风声也来自瓦缝。风从葱油的田畴,漫溢而来,如细细的水波浪,漫过了屋顶。风从瓦缝,呼呼灌下来,掀动了瓦片,瓦片与瓦片,相互磕碰,发出噹噹噹的声响。风摩擦着瓦,摩擦着瓦橼,呜呜地叫。春天,听到风穿瓦缝的声音,便知道梨花明天会白雪满枝了。如是秋天,也能判断,明早的白霜会厚了几重。风来来回回,在瓦缝穿梭,形成声音的回流。这样的风声,让一个中年人悲怆。
   瓦屋顶,与瓦屋顶,交错相连,便有了小巷。小巷与小巷相接,便有了村庄。人在瓦屋顶下,吃饭,睡觉,生儿育女。人走出瓦屋顶,走向田畴,走向山梁,种菜插秧砍柴伐木,去河里捕鱼,去深山烧炭。
   人都是在街道上走散的,也都是在瓦屋顶下相聚的。
   但相别总是多于相聚。人的一生,在瓦屋顶下的时间太短。
   每年年关,我要张罗两次饭。一次是请表兄弟,一次是请发小。表兄弟十来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在外做生意,没有一个在老家。年关不见,又要来年再见。而来年,是谁都说不清楚的事。表兄弟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谈谈世道,会有很多感怀。到了我这个年龄,不是一年长一年,而是一年老一年。我大表哥生活困苦,独身一人,表嫂十几年前跟别人跑了,儿子三十出头,还没结婚。大表哥懒散,屋子破败了,也不翻修,借住到别人老屋了。表侄子正月初一来我家里,我还在睡,他对我说:“我爸要把老屋卖了,想着法子变钱。”表侄子都想哭了。我说,哪有这么回事,我去找你爸。我和我爸一起去。我对表哥说,房子你不能卖,你没有钱给孩子,屋顶还是要留一块,可以遮风挡雨,屋顶都没了,那就什么也没了。表哥说,没有卖,没有卖。我说,没有卖就好,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祖屋,你无权单独处置,你有子有女,子女不签字,谁也不敢买。我又到他老屋走走,看见墙体漏水了,部分屋顶坍塌了,紧锁的门已经霉烂。我姑姑才走了几年,说不出的悲楚。小时候,父亲惩罚我,不让我吃饭,我就偷偷从屋后的山边小路,到姑姑家里吃。姑姑还煎两个荷包蛋,给我下饭。
   现在,瓦屋顶也消失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瓦屋顶,里面都无人居住。雨声还在,冬雪还会来。檐雨曼妙的韵律,我们听不到了。瓦缝里的风声,呜呜呜,成为远去的哨声。瓦垄,是岁月的河床,带来的洪荒之流,被饶北河带走。我生活过的地方,那么陌生。我几次对我母亲说,我要找一块地,再建一栋房子,在溪涧边,修一个四合院,盖瓦房,种上柚子树、橘子树、枣树,墙垣边上,种野蔷薇和忍冬花,还要种一片桂竹,屋子里有四角方天井,天井铺鹅卵石,院子里引入山泉水,筑一个鱼池,鱼池里有荷花。我母亲说,你做这个房子干什么用呢?我说,住呀。母亲说,谁住呢?我说,我住呀,骢骢安安住呀。母亲说,你一年能住几天呢?我说,现在不知道,以后会知道。我母亲笑了。母亲又说,有人住的房子,才是房子。瓦屋多好,透风,冬暖夏凉。我多想一片瓦屋。
   我知道我会有的,外加三亩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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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瓦屋顶,是记忆中的乡村老屋,是真实存在心间的一个记忆,它是作者内心的表达,是无法抹去的乡愁。在时光的旅途中回望,瓦屋顶记忆如初,生动鲜活地在展现眼前。这是一段被遗落的时光,也是希望再次拥有如此美好时光的渴望。本篇散文语言优美,厚重深沉,每一个闪光的字体都是一个跳动的音符,字里行间溢满温暖。它是作者内心情感的泄露,在墨香纷纭中便能真切闻到来自泥土的清香和花草的艳丽,以及那些关于瓦屋顶下所有动人的画面。瓦屋顶,是对一段时光的回忆和眷恋,曾经在老屋下的淳朴与真情没有在流年匆匆中淡忘,而是越发记忆深刻。境遇的变迁,情感的变化以及在人生奔波旅途中的感受到都朦胧地融入这淡淡乡愁的回望中,原来,生命之初的记忆早已镌刻于心底了,它才是自己真正渴望拥有的生活,而这些再回去却成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就像瓦屋顶一样在心底成了美好的想象和寄托。这篇散文表达了作者和很多一部人的情感渴望,以及深深思乡的情怀,作者把情感寄予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描写得淋漓尽致,深情满怀,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911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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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6-09-09 15:22:40
  很喜欢老师的散文,多次读您的作品,总是不能自拔,感谢给予学习的机会,期待老师更多佳作分享!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宏声        2016-09-12 12:47:18
  有件事情我不会忘记,那天读了远方老师美文记在我心里。中秋圆月等几天照高大地,远方的您生活越过越甜蜜。同聚江山友谊万岁!祝远方的您中秋节快乐,祝您全家人万事如意!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9-12 15:29: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4 楼        文友:秋水翁        2016-09-13 14:44:33
  老师的这篇散文写得真好。情真意切,让人想起儿时的故乡。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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